2017年9月30日 星期六

2015年綠島學員心得-邱琳淩

笑著的人並不是沒有傷痛,只是不願意用自己的瘡疤割傷別人。
我們在星空下或躺或席地而坐,悠閒地聊著笑著問著,一些遙遠的故事輕輕地從我們嘴邊、耳邊拂過,如清風般輕鬆且不著邊際。而我們卻不得不嚴謹地抓緊那些迅速飄過我們身畔的,故事中以歡樂包裝悲傷的一字一句,盡我們所能夠的全力謹記著,因為那是我們唯一能夠做的:緊緊記著。

千年前的黃帝唐虞夏商周我們耳熟能詳,甚至倒背如流,我們記得玄宗與玉環的愛情故事,卻刻意地丟掉短短數十年前的歷史拼圖。我們退化得失去了短期記憶嗎?不是的,誰不知道我們一次又一次洗腦自己,直到那個傷痛的、恐怖的記憶褪色、漂白到不會有人注意到為止,然後就這樣帶進了棺材,埋進了土中腐化……這是在我們的腦中,又一次的白色恐怖。
綠島是現今台灣人的度假勝地,青綠的山林與靛藍的海水相伴舞著、陽光雙手一攤不遺餘力閃耀、珊瑚礁岩上爬滿艷綠海藻、海風爽朗而不帶一點膠著、夜夜無垠得令人眼花撩亂的星子......。綠島是如此美麗清澈的地方,而當你看見「新生訓導處」、「綠洲山莊」時還會因為一切太過舒適而認為是愜意的度假山莊呢。怎麼能夠想像,火燒島的烈焰曾經如惡魔熊熊不止,焚燒過太多個理論上應該美好的十年、十二年、十五年,甚至三十四年;曾經如藤蔓攀生,綑綁一個又一個自由的靈魂與軀體,禁錮翱翔中的思緒;曾經如寄生蟲隱隱附著,日日咀嚼理想、夜夜摧殘夢境,一點一滴啃蝕著人們心中「社會」這一塊大餅……。數十年間綠島幾經更迭,在成為台灣人休閒樂土之際,人們卻將長久以來腳底下這片土地的哀號、的隱隱作痛,埋葬在一群特定人們的皺紋裡了。

他總是精神地打招呼,幽默而時常逗人發笑,闊朗而開放的胸襟讓他總是和年輕人談得來。我從前總認為,每一個人的性格,是人生中所歷境遇所一點一滴磨出來的,同樣地,若一個人偶發的陰鬱、火爆性格,或許一個又一個悲慘的過去所雕刻而成的。我這樣地去理解人們性格中黑暗的部分,然而卻從不知道,一個深不可測的谷底,也能成就充滿陽光照耀的山巔。1971年,一個對於台灣文化充滿憧憬、滿懷才華的馬來西亞青年,先是被誣指為爆炸案嫌犯,接著又被誣以在馬來西亞加入匪黨罪名,期間國民黨政府以各種酷刑逼著他寫下通篇謊言的「自白書」,並以此為據判刑12年。那年他22歲,人生正要上坡。12年間,他恨極了台灣政府,對於決定來台唸書、自毀前程而悔恨百般,因看不見未來而三度自殺未遂。出獄後他流浪過、想和加害者同歸於盡過,極盡窮困潦倒之際卻找到了第一份工作、培養經歷、結婚生子漸漸地拓出了人生的軌道,之後甚至能獨立經營一間公司。數十年的苦盡甘來他輕描淡寫,似以極輕的筆觸細緻地在畫布上,蜻蜓點水了幾片灰暗地帶,然後畫筆倏地凝結……然後,他豪邁地以一個大大的笑臉作結。
僅僅是「知道」一個人,是罪:她因為一個可說是毫無關係的、被黨政府稱為「共匪」(實際上是不是也無從得知)的學生自治會會長而被以「參加叛亂組織」判刑12年,當時她不過是個單純的高中生;僅僅是在同儕信中被隨筆提起「問候」,是罪:他一個在青島中央海軍訓練團的同學從香港寫信給另一個同學,信中隨筆問候他的字句,無心地,就替他當時才22歲的美好人生註下了10年滄桑。面對著他兩行淚潸潸,你震驚,搖搖頭,說這是荒謬。
「你們會相信我今天所說的話嗎,會相信有過這樣的事情嗎?」

每天清晨,騎著腳踏車沿新店河岸享受夏日沁涼的清風,時而大聲歌唱時而讓思緒馳騁,是一日中最享受的時光。騎經充滿藝術風情的寶藏巖、浪漫婚紗場景的古亭河濱公園之後,我總會在馬場町紀念公園迴轉,調頭往回家的方向。行經數次馬場町紀念公園,我只知道它是一個散步放風箏的休閒場所,雖然隱隱知道它可能有一段鄭重的故事,卻從來沒有實際查詢。日治時期,它是練兵場同時也作機場使用;戒嚴時期,它是槍決共產黨、匪諜與政治犯的刑場;80年代,它成為跑馬場,供官家飼養馬匹訓練馬術人員之用;1998年,它成了白色恐怖紀念公園的預定地;到了2000年它有了名字:「馬場町紀念公園」。維基百科上可以查到它簡短的歷史,讓我們能夠簡單地畫出它的時間軸,但我卻從此不再認為它是個單純快樂的地方。
每個人都能夠以自己為出發點,為出生之後,每一片自己行經的土地寫下大大小小的故事,畫屬於自己的地圖。而土地的記憶,卻在幫一個個民族的世世代代,拼湊一個關於「我是誰」的答案。當父母偕同孩子們在馬場町公園裡歡欣地奔跑、看著風箏自由、又不自由地在高處飛翔,俯瞰整個公園裡人們的愜意,有沒有人,能夠看到這塊沉默土地疼痛的淚水?有沒有人,能夠聽見風中,飄渺又實在的對於這個世代人們的質問?有沒有人,能夠感受自己生在台灣這塊土地上所背負著的故事書,以及書中待還原的許多空白頁面?

四天的營隊結束,離開綠島、與長輩們分離之後,生活中的一切像是毫無改變地,回歸了原本的軌道,卻似乎承載更多的什麼。我仍然記得,他撐著顫巍巍的身軀,嚴正地質疑現在新生訓導處入口處,那一尊不應該存在的蔣公銅像;我仍然記得,他們口中對於「正義」沉痛的否定;我也記得無預警地看著自己的曾經,以短劇型態呈現,從他一貫樂天的雙眼中滴落的眼淚;以及環顧著四周累累受難者名單,點燃燭火,我們齊聲唱著的《千風之歌》在綠島人權紀念公園中悠揚。歌聲雖因不熟稔歌詞而同燭光飄搖不定,然堅定的語氣中,似乎在保證著什麼。

「歷史可以原諒,但不能遺忘。」白色恐怖數十年後,2015年的今日,我們仍然沒有資格講出這一句話。因為在原諒之前,我們還有許多拼圖還未完成:該還原的真相仍然空白、該歸還的正義仍虛無飄渺。有沒有那一天,所有的台灣人都謹記著這段故事,並向我們代代的子孫敘說這塊土地曾經的痛楚,而語氣雖然嚴肅卻是真正平和的,因為所有的結都已經解開,所有痛恨悲傷的淚水,都已經化身千縷微風,翺翔在無限寬廣的天空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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