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島曾有太多空白】
關於台灣,我曾經以為我知道的近代史已經足夠。直到我到了綠島聽了白色恐怖受難長輩的人生經驗,我才發現自己所知道的還是太少。走在新生蠟像館裡,新生訓導處的唯一遺跡,觀看五零年代留下的綠島黑白照片,聆聽攝影者陳孟和前輩曾經在獄中擔任相手的過程,還有之後靠著記憶或照片對比中,一筆一觸的畫下他還記得的島嶼意象。於是我更惶恐的發現,我們不記得、不知道那些事件的發生,並非因為我們過於健忘,而是能夠被我們記得的事實被披露得太少、太少了…
記憶是可靠的嗎,當記憶關於那些我們來不及參與的過去,而僅能憑藉著他人的傳述,要自己記得。記憶是:我們都在遭逢空白之處,不斷以自己所相信的版本補述他。一個人尚且無法以完全相同的方式敘述同一事件,更遑論是一件,在我們趕上這個世界出生之前就已發生的事。
一五年炎夏出國前夕,爸媽的無限關心、辦理簽證與系學會交接,有太多的事情煩心,你跟我說:去參加綠島人權營吧!聽了你的建議,去另一個小島分心,如此便達到平心靜氣地對代辦事項專注。然而我預期這趟南島之旅將會是血淋淋的面對前輩們在黨國體制下的苦痛與現實,但沒想到我得到更多的是這一年半來的反思與低潮的解釋。有幸在大學時代學習另一種語言,在擺動下顎間嘟噥這所謂世俗的浪漫,卻也在此同時觸碰到左派重視平均分配、反對不平等與分層,傾向透過運動改變傳統社會秩序的思潮。每當我讀到法國大革命隨後風起雲湧的大小革命,尤其是六八學運的歷史時,總是疑惑著為什麼我在閱讀台灣一九零零年代的近代史時,讀不到群眾的反抗力量?為什麼我以前只知道台灣這當代社會稱頌經濟起飛、鼓勵個人不斷往上爬?我們家國的歷史脈絡裡難道沒有左派思想的想像嗎?站在台灣的國土裡邊卻學著他國語言,曾經陷入兩難,我該用什麼樣的價值來尋找自我?集體的單一追求異國語言的流利與卓越進而謀得一份能讓自己經濟獨立的工作?個人的獨特性不是源於自身的族群背景、性別與獨立思考,而是詢問個人是否有專業技能已符合職場期待?我們還能擁有其他可能的想像嗎?
乘著被海浪拍而上下搖晃的船並帶著種種的探問,我知道來綠島不一定能找得到解答,但也許能找到一種甚至多種解釋,走訪南島之前我便先讀完營隊所發下來的閱讀資料,第一遍生硬的吃下對我而言近乎陌生的脈絡,很痛,我皺著眉頭讀著,二次大戰後台灣發生長期人權侵害的現象,長達四十年,其造成家破人亡的傷害更是遺毒至今,而這主要是由系統性的國家暴力所造成。我慚愧的是,歷史,是記得與不記得,適時與更多的來不及。記憶也是,它從來不是連貫的,我們不可能記住每一分每一秒發生的所有事,斷簡殘編才是回憶的樣貌。
陳孟和長輩手倚著拐杖緩慢往前,帶我們參觀新生訓導處唯一的遺跡-新生蠟像館。聽前輩分享,很痛,比起閱讀資料真實太多。他說在綠島時,負責攝影紀錄,五零年代打光還要靠點燃鎂粉,曾經因為距離火把太近加上時間沒有掌握精準,造成整個臉都被粉塵灼燒了,當時新生們多為精英分子,所幸裡頭有醫生使得陳孟和前輩能夠繼續勇敢活下來…還有歐陽媽媽的分享她跟先生歐陽劍華在白色恐怖大時代悲劇下的小浪漫:「我們是搭同一批船來到綠島的,他那時就看到我了,就注意到有一個小女生他很喜歡。他為了要追求我就寫了封情書,從後面傳到前面都被大家看光光了,弄得我很難為情,我先生好會寫情書喔!他下筆成文章…」眼神中帶著思念與微微的羞澀,聽著聽著,我便哭了,想起曾經讀過Pierre Nora:記憶所繫之處既是物質的、象徵的,也是功能的,三種意義同時存在、同時交錯並存。綠島之於白色恐怖與這些長輩的生命經驗,又何嘗不是如此?人與地方的一切,在地圖網絡與座標之間,增添了更多元的論述與想像。
七零年代後,有了綠洲山莊,相較於新生訓導處開放如兵營般的苦練,綠洲山莊是封閉式的管理,在有風的早晨,生哥帶我們參觀八卦樓,「改建以前的窗戶還要更高,我勾不著窗,也完全看不見窗外的景色。而我年紀最小,只能選擇有窗戶的那面牆,吹不到風是最熱的地方。我那時候都不願意與人說話,縮在角落,把自己封閉起來整整兩年……」生哥回憶:現在光在這裡頭跟你們憶當年,我都已經開始流汗了,真不曉得當年是怎麼熬過內役的日子的…然而在外役的販賣部、洗衣部還有圖書室,生哥的面容顯得放鬆許多,他說他會盡量說,直到沒有力氣再說為止,曾經他也憤怒過、痛苦過、掙扎過,但他告訴自己這些情緒阻擋不了他往前,於是他將內在的忿恨轉換成勇敢訴說的力量。聽著遠方海浪拍打的聲音以及陣陣往覆的觀光機車引擎聲,我想即使綠島這空間在資本主義下就像一張一再括除重寫的羊皮紙,因著觀光捲動下不斷變換地景。但這群人正在書寫他們根植於這土地的感知,創造出獨特的意義。
直到上了瓊華老師的課,我才真正爬梳過台灣左翼的脈絡。我興奮老師開頭便引用法國歷史解釋白色恐怖一詞,更有共鳴的是<le temps des cerises>這旋律,在巴黎公社時期,詩人Jean-Bastide
Clément獻給勇敢戰鬥的女護士路易絲。沒有什麼不一樣的,台灣亦有壓迫與被壓迫的白色恐怖,而謝雪紅這有著階級、國族與性別議題的台灣女革命者,卻很少被正視與論述。歷經三個不同國家體制,一生都在實踐自己的堅持與理想,不畏懼艱苦的自始至終貫徹到底,她是日治時期的台灣共產黨重建者、二二八事件中的武裝女性,又是紅色中國中台灣民主自治維護者。我的種種探問從謝雪紅中找到了一種解釋,在歷史定位裡邊,也許他的革命沒能成功,但我們又何須服膺勝敗二元觀?「人生應是不斷探求真理的旅程!」我輩謝雪紅這句話深深感動,她的一生在追尋那光,將血淚與痛的內在伏流轉化成投身革命的能量。於是我離開綠島後前往台灣e店(Taiuan-e-tiam),買了《我的半生記》由謝雪紅口述,先生楊克煌紀錄的自傳,回歸文本,盼自己能真實閱讀謝雪紅的生命河流,並聽見感動召喚而勇敢向前!
瑤華老師談歷史的不正義與轉型的不正義,哲學從對話開始,於是在反覆討論激辯下不停思考,老師開頭便問:什麼是轉型正義?只要真相還原了,轉型正義就水到渠成了嗎?有人提到,不是的,還需要追究責任歸屬!那為什麼需要追訴責任呢?因為必須釐清制度與執行的責任,未來才能避免過去的錯誤重新發生。為了不重蹈覆轍,就必須記住白色恐怖,以作為往後改革的依據。老師很激動的說著,綠島人權園區這裡應該紀念受害者的地方,但園區內仍放置著一個加害者的銅像,並且以花叢圍繞著,這就是轉型的不正義,這就是還要再努力的地方!老師以德國紐倫堡車站為例,車站沒有10、11月台,因為二戰期間,那曾是運送人們至集中營的月台。紐倫堡創造那個環境,讓人們隨時想起/反省/思考這些過去發生的醜惡,曾經血淋淋地存在於這片土地,因而更謹慎的做出每一個決定!相較於其他國家,台灣在短短百年經歷過三個截然不同的殖民體制,現今沒辦法被國際承認,曾經我為此感到憂愁與氣憤,但瑤華老師給了一個獨特的觀點,你跟我就是如此的獨特,可能全世界沒有一個國家跟我們的處境一樣那麼奇怪,作為台灣人,我可以認同這麼獨特的身分,為無可取代的事情奮鬥!老師說,曾經她覺得被德國人稱讚德文說的跟德國人一樣好,是一種榮耀,但她現在回頭想想,我如果沒有像我自己一樣好,我為什麼要像其他種族的人一樣好?我們該思考的是,生在如此獨特的台灣,我擁有如此獨特的使命,勇敢突破自己的極限!
或許這篇個人記憶與反思,無法詳述這四天綠島所見並且充滿破綻,但是,歷史仍然尚未完全落幕。白色恐怖遠颺了,留下的傷口還在,等著我們記得它。我們會記得,臺灣會記得,曾經有一群人在這座島嶼上因思想與黨的理念不合而死。即使歷史在那裡留下了太多的空白。但我們也會記得那些空白。
或許這篇個人記憶與反思,無法詳述這四天綠島所見並且充滿破綻,但是,歷史仍然尚未完全落幕。白色恐怖遠颺了,留下的傷口還在,等著我們記得它。我們會記得,臺灣會記得,曾經有一群人在這座島嶼上因思想與黨的理念不合而死。即使歷史在那裡留下了太多的空白。但我們也會記得那些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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