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8月31日 星期五

2017年綠島學員心得 - 鄭安庭

渇望展翅的自由──蔡炳紅

蔡炳紅畢業於臺南師範學校,任教於公園國小。獄友蔡焜霖回憶,蔡炳紅是位個性陽光、人緣好的男孩;在他的妹妹蔡淑端眼中,他有著媽媽的長相,爸爸的身材,既體貼父母,又疼愛妹妹。豈料,正值二十五歲璀璨年華的蔡炳紅,不明所以地被捕入獄,受盡折磨,最後遭到槍決。

一九五零年六月的某個深夜,幾名身著制服的人闖入蔡家,沒有說明來由,就逮捕了蔡炳紅並大舉搜查蔡家。當時,蔡炳紅還不明白,在未來的五年,他將受到殘酷的待遇及刑求──最終,冤死槍下。他只是急忙穿上外衣外褲,轉頭向徬徨無助的父母說道:「お父さん,お母さん ( 爸媽 ),不要緊,我會回來的!」這句話成為年僅二十歲的他,生前最後一句對家人說的話。

過了些日子,蔡家人終於收到了判決書。蔡炳紅被當局以「參加叛亂組織」的罪名判以有期徒刑五年,服刑期間不得與家人會面。這五年間,蔡家人日日夜夜苦守著蔡炳紅的消息。但是,在刑期終於結束之後,蔡家人卻依舊不見蔡炳紅身影。

原來,蔡炳紅在綠島監獄受「新生訓練」時,為了鼓勵女生分隊的成員黃采微,傳了一張抄有中國歌曲「勝利歌聲」歌詞的字條給她。字條被發現後,上頭的字樣被當局擴大解釋──為企圖灌輸黃采微共產主義思想,並意圖將其納入叛亂組織。原本,軍法處擬定加罪三年,但是這項判決必須經過最高審判長蔣介石點頭、再交由國防部長俞大維、參謀總長彭孟緝、總統府秘書長張群、參軍長孫立人層層簽擬,加重罪刑後才成立。怎料,總統府駁回了加罪三年的判決,並回覆:「應嚴為複審」。在那時候,這五個字是死刑的代名詞,與蔡同為「綠島新生訓導處再叛亂案」的十四人最終全被判死。不久,蔡炳紅便被槍決,那天是一九五六年一月十三日,他二十六歲。

蔡父曾在日記裡描寫北上領屍的情形,所有的屍體都泡在藥水裡給家屬認領。他撈起蔡炳紅,替兒子裹上夾克,看著屍身上的十一個彈孔,忍著傷痛將他簡單火化,便把骨灰帶回臺南。蔡父回到家後,喊了一聲「你兒子回來了!」蔡母看著那罈骨灰,只得撕心裂肺地喊著「我兒子呀!我兒子呀!」蔡炳紅受難後,蔡父後悔了一輩子,後悔自己沒有好好教育孩子。蔡炳紅的妹妹曾說,以人的筆不可能描述非人所做的事。在那個政府政權肆無忌憚地殲滅異己的年代,這些非人的搜查、逮捕、判決,造成了無數年輕生命殞落,原本幸福的家庭不復存在。

蔡炳紅在軍法處等待判決時,曾寫信給軍監的難友。信裡,他寫道「做了夢,夢中變成了一隻蝴蝶,自由自在的在長滿了透紅的杜鵑花的山野裡飛翔。」然而,幾十年的歲月過去了,這些強加在受難者及其家屬身上的苦痛卻永遠不曾散去。

形式上的補償和紀念從來不會帶來真正的正義,只要臺灣仍有人無知地認為「懂的笑就不會恨了」,完整的民主自由便永遠不會出現在這座島嶼上。只願有那麼一日,蔡炳紅能真正成為一隻自由的蝴蝶,展翅迎向遲來的正義;只願有那麼一日,眾人會深刻瞭解轉型正義的價值,並以予實踐;只願有那麼一日,真正的民主自由,將會深根在臺灣這片土地上。



2018年8月30日 星期四

2017年綠島學員心得 - 雷佳親

        關於白色恐怖,只剩國中歷史課本角落裡模糊的一幀黑白照片。那年太陽花學運爆發,在學校附近只跨越幾個街區的立法院外,擠滿了形形色色的人們,因為太近,每天必經的地方,媒體新聞上渲染的文字,但我知道他們平和地在那裏表達訴求。有一天下課後,我也到現場跟著大家,拿塊紙板隨地而坐,有人拿著麥克風即興演講;有學生仍舊在認真念書;有好心的店家幫忙煮食。那時,我天真地認為柔性的訴求,政府一定會正視。那天,衝進行政院的行動,朋友去了,新聞片段幕幕震懾了我,那是我再熟悉不過的地方,但很陌生,陌生到像歷史片段。
        進到政治大學就讀,「黨校」、「蔣公銅像」、「校歌」這些關鍵字一直充斥在校園生活裡,但我從來沒有唱過一句校歌,也不了解這所學校的歷史,直到2016/02/28校內社團的行動遭校方阻擋,鬧上媒體,最後由副學務長蔡炎龍(蔡焜霖長輩之子)出來道歉,整件事荒唐至極,於是,今年夏天我報名了綠島人權之路青年體驗營,而隨著營隊日期逼近,只看了六分之一的資料(300多頁PDF),去綠島的輪廓才慢慢清晰起來,才明白接下來的四天會有甚麼等著我。
        搭船前漫長的等待、臺東熾熱的太陽早已讓吃暈船藥的我昏沉不已,每個人有來到這裡不同的原因,但我們的方向是一樣的。


        在往燕子洞、坑洞不平的路上,毛爺爺頂著烈日緩緩步行,工作人員亦步亦趨地幫忙撐傘,毛爺爺卻揮手說不熱。我默默地跟著,爺爺操著濃厚的地方口音說,那紅色字旁的,是跟我同鄉的,一直想找人帶回去……。爺爺的眼神望向山坡,而我從那眼神,數不盡。爺爺堅定地想親自爬上山丘獻花,工作人員為了爺爺身體,堅持不讓上去,我彷彿又在爺爺的眼神裡看見一絲落寞。


        走完碎石子路、步步陷在細沙裡再小心爬上幾個石頭後來到燕子洞,立刻心脾透清涼,但隨即油然心生詭譎之感,洞穴角落彷彿深不見底,一平台方方正正,不似天然形成,像人工刻意放置的,海風徐徐吹拂,透過一角望向海風景美不勝收,但我只想越快離開越好。
        第一次看到生哥時,他親切地向我們問候,在大家尚未從昏沉中清醒,很自然大方的侃侃而談,我略有疑惑的翻翻手冊,卻不知不覺專注在生哥和緩的聲音裡。生哥是個絕妙的說書人,總是知道故事該怎麼開頭,怎麼結尾,故事彷彿走了不下十次,三個晚上逐漸拼湊出生哥的故事,卻怎麼再也不能理解來龍去脈。最後一晚在紀念碑的晚會,受難者名單綿延了好幾面牆,再長也無法再拚出我以為的歷史。那夜,綠島滿天星斗,不知道那時候的你們,是否也是看見那樣的天空?

        「新生」是政治犯的代稱,意旨在接受勞動改造以及思想教育之後,政治犯也能重獲新生一般,因此在綠島政治犯彼此都互稱「同學」,共同接受思想教育。經過四天營隊,也許我也是個新生,離開後對往後會有新的體悟。

2018年8月29日 星期三

2017年綠島學員心得 - 陳昭綸

    目前就讀高中的我,接觸的面向有限,因此許多都值得學習,,在高中課綱裡,許多單元都與【人權】有關,只是局限於時間的因素,我們往往漏掉很多東西,高中歷史第一冊所提及的{白色恐怖}更是只有幾行文字簡單的敘述。但是,每個人都必須了解這段歷史,儘管它不曾發生在我們身上。

    營隊實際前往綠島人權園區,這裡就是那些受難者當時被刑求的地方,儘管這裡已經不再是監獄,仍可明顯感受到威權時代所留下的影,看的出前輩們對於這些事物依舊有惆悵,畢竟他們的青春歲月是在這裡度過的,他們不知道自己何時能重獲自由,也許下半輩子都在這裡度過了,更殘酷的是,有些人還等不到重獲自由的機會,就"被離開這個世界了,那個年代,多少個家庭就這樣留下了永遠的缺口。


    每個前輩各自述說的自己的故事,有的依舊對於政府當年的行為充滿仇恨,有的也漸漸樂觀,不論如何,每個前輩的故事,都帶給我們不同的收穫,


最大的收穫就是對於現在我們的言論自由更加珍惜,我們小隊在營隊尾聲的成果發表就是以此為主題,透過一個人生遊戲的方式呈現在戒嚴時期各種會被槍決的事情,比對現今的社會,我們能有現在的自由,是多少人用血淚換來的呢?


    最後,是從前輩身上換來的一些人生觀,我們小隊的隨隊前輩;陳欽生前輩(生哥),他在台灣求學期間,因冤案而失去它的青春,當他再度重獲自由的時候,他一無所有,他來自馬來西亞,當時他一個人在台灣,從流落街頭開始一步步開始建立他的事業、家庭,他希望我們不要執著於過去,生哥的人生快40才開始,我一直為高中生活的決定感到絕望,跟生哥相比,我又是多渺茫呢,生哥經歷了多少風雨卻能用樂觀的態度向我們表達這些,我們更應該珍惜現在擁有的,我也希望能運用這些所學,繼續對於台灣的歷史有更進一步的了解。





2018年8月28日 星期二

2017年綠島學員心得 - 王人頡

[ 在逝去青春的島嶼看見青春 ]  __ 王人頡

抓著營隊學員年齡上限,沉甸甸的退伍心情在登島後完全暈開....

當年的青春是看不見海的青春,今日的青春是玩不到水的青春,而那些人們再次登島盡情聊獄(療育),和這些人們說著當年,而我消逝的青春好似也不足為題的看見另一種島嶼的青春寫照。

小小的簡報室,有我們看著經過時代考驗潤飾的超級大國民;小小的牢房,有滴滴汗水浸濕的心,透過時代縫隙期待看見光的渴望;小小的島,有爺爺們苦澀青春的回味與無法活著出來的那些遺憾;小小的時代,有大大的夢,掛在太陽一旁,炙熱而勤奮的執著努力。

島上的一切太過熱切,在離開的前一晚,我們籌備著給長輩們遲來的一場畢業典禮,給予他們人生某個重要階段的典禮,有的義無反顧的毫不後悔、有的抱著一點點遺憾、有的感謝這場鬧劇讓人生更加豐富,他們的歲月在這裡寫下,也在此回顧。回程的浪花拍打著,一位長輩繼續與我分享他在島上的日子,不捨離開似的,聽著聽著我在搖晃之中入睡,突然發現耳邊的聲音靜下來,才發現自己睡著了,不曉得回到台灣之後,有沒有人能繼續聽著您說故事呢?而這樣的故事又會被寫在歷史的哪一頁呢?


2018年8月26日 星期日

2017年綠島學員心得 - 何怡潔


關於這段歷史我們知道的太少,一些零碎的名詞只能夠成為選擇題的解答,無法串聯起整段事情的樣貌。二二八如此沉重、龐大的傷痕,還是很沉痛的在這塊土地上蔓延。蔣經國先生的銅像還矗立在各個學校、公園裡,在銅板上,在很多人心中仍然是一個很值得尊敬的人。國民黨政府為了穩固政權,讓蔣介石的政權得到延續,而以一切手法清除異己,包括許多優秀的台灣籍精英。我們如果不能認真看待史實、還原真相、重新關懷這一段對於台灣影響重大的歷史,我們始終不能承擔起過去,沒有過去,我們究竟是什麼模樣呢?
在那個時代,究竟什麼值得珍視?渡過了這個時代的人們,僥倖逃過或是深受其害的他們,在現在是用什麼的角度去凝視這段歷史。在每個和受難者長輩的talking中,都能感受他們輕輕的話語包含著沉重的過去,他們始終還是懷著對於社會、歷史的殷殷關切。在遭受如此沉重的事情之後,仍然將自我放在極為末端的位置,讓我自始羞愧。
火燒島的天很藍,海也是,我們需要更深的凝視和對話才能讓這段歷史也攤在這樣的藍天下。



2018年8月25日 星期六

2017年綠島學員心得 - 陳秧年

我是臺東人,哪怕是需要坐船才能到綠島,還是沒有離家的感覺,最後一天坐著遊覽車回到火車站也只覺得是遠足回家的路程罷了。只是這次遠足充斥著太多溫暖和能量。
  
四天三夜的人權之旅中,比起生硬的吸收資訊,更像是與講師、長輩、隊輔和隊員們進行了經驗的交流,讓我更加瞭解白色恐怖時期。每天的課程及飯前討論使得思考的觸手延伸得更深更廣,不僅有讓我點著頭認同的論述,與我原本認知不同的價值觀在討論與課堂中也存在。比起有共識的討論,想法大相逕庭的衝撞是我更喜歡的,那些思考衝撞的時刻往往在俯仰之間為自己添加成長養分。也許現在的我沒什麼質量,能做的比想做的少了許多,想到的比其他人又差了更多,能為轉型正義盡力的份量薄弱至極。但是我會持續學習然後成長,期望不久的將來,我能作為轉型正義推動者堂堂正正再與毛哥哥見面。
  
第一晚的蟑螂、第二晚溜走的星星和熱情的警衛大哥、最後一晚的熬夜p圖和牛頭山的日出,眾星拱月般將這趟人權之旅點綴的更加燦爛。點著蠟燭,我們坐在星空下,毛哥哥眼中閃爍著燭光映出的溫暖能量,我已將那份感動打包,拒絕時光的消磨,永遠存放在火燒島的日出上。


因為心得太爛了還很晚交,覺得很抱歉,所以附上一些些可愛的語錄。

毛哥哥:「別都聽我說,我這都是胡說八道,我連那是哪八道都不知道呢XD!」

瑤華老師:「1975年我聽到蔣中正去世的消息,我站在操場上曬著陽光默默流著眼淚,覺得大陸要打過來了,他沒有辦法帶我們回去,我們一家都是台灣人,我不知道要回去哪裡。」
(安靜了幾秒)
:「我覺得那是一生的恥辱^_^。」








2018年8月24日 星期五

2017年綠島學員心得 - 陳玟誠

724~727綠島人權營
這營隊真的很好 去離島竟然完全不用錢 聽說當初有350人報名 當初我只是備取 但是我知道我會遞補上去 果然幸運的遞補上了 或許跟我的名字有關吧
主辦單位的基金會名字剛我發音一樣
來這個營隊限制很多 我們幾乎都待在人權園區 根本沒時間也不允許出去玩
每餐都吃便當 但是便當都很好吃 
每天都睡地板 但是我也睡的很香
浴室蓮蓬頭壞掉 男生一間浴室 女生三間
營隊規劃的很好讓我們能稍微體會
當初新生們的生活 真不知道他們怎麼撐過來的 對於他們的遭遇只能為他們默哀 並傳承此段歷史 希望台灣以後不會再發生類似的事情 
可是還是有一件小事 就是我們搭船時每次都有排隊的問題 我們每次都被民眾罵插隊 真的心情很不好
原來從台東搭船去綠島只要50分鐘
去的時候有點暈船 回來時超穩的
就像坐巴士一樣 這次坐凱旋之星
這幾天的課程 因為太累 所以我幾乎都在睡覺 除了長輩們分享時我很有興趣的聽著 老師們不好意思啦 
綠島的星空 真的很美 躺在地板上看星空真的有很不一樣的感受 
那邊蟲沒有很多 但是有蟑螂 還好沒碰到我的便當 牠只有碰到隊輔的便當哈哈😂 我們這組很愛貓 每天都在玩貓😏
最後的成發我們選擇用唸詩表現 
這幾天很可惜感覺沒交到什麼朋友
但是有學到一些健身的小技巧
也有看到很多沒看過的新事物



2018年8月22日 星期三

2017年綠島學員心得 - 李宜軒


受難,到底是什麼呢?
專注於受難或許是個不完全正確的面向,每一個政治受難者伯伯看向的是未來,那段經歷即使血淋淋,語氣中卻總是雲淡風輕,談話內容也多著墨於他們的深切盼望,重點是我們,是現在與他們期待土地的未來。我們那組到現在還在做運動,還是把臺灣的未來時刻放在嘴邊的爺爺,總叫我們從過去是要看向未來。
但我不懂,或許是苦難過於龐大,旁觀苦難的我,覺得理解是太高尚而不可能的詞彙,我知道這個歷史事實,但我卻仍感覺遙遠。這個社會不也是嗎?這個歷史事實即使大多數的人們有所認知,白色恐怖卻仍可以是毫無重量的,在談話中模糊輕盈,就像我們即使知道過去的苦難存在,但轉型正義的阻礙仍重重,而這個認知和作為之間那段無法跨越的空白是什麼?屬於這個社會的失語又是什麼?

這幾天聽到的故事量大概足以思量好段生命時光,營隊邁入第十三屆了,能夠來到綠島陪伴四天三夜的伯伯們愈來愈少了。我於是只能以肉身為拓印,在墨跡反覆變淡的代言角色中,希望記憶不要就此斷裂。
彭仁郁老師講訴說的困難,語言會被創傷經驗所淹沒,並且有如夢魘,或許可以被時間沖淡,但很多事情反而是身體會幫你記下,在還健康的時候或許仍可以抵抗那潛意識中的記憶,直到身體也不堪負荷,「症狀」於是成為迂迴的訴說方式。
然而訴說是療癒的可能,卻也是樣版化的危險,你是否足夠在聆聽中承接起對方,而非使他再次落下。但生命經驗的如此龐大的差距,如何同理,如何共感?療癒更是過於美好的,你無法確知那是什麼,更遑論如何確定它真實發生了?這問題的答案,老師有給我,但我想三年來不斷回到這營隊,不斷陪伴與聆聽是老師以行動訴說的答案。

楊翠老師說,唯有透過家屬,受難的全貌和定義才會完整。在談白色恐怖時,我覺得會很關注於政府的無理以及殘暴的部分,受刑的巨大苦難好像可以一下子滿足我們對於恐怖的認知,但現在我想,這不過是其中的一個面向,更是知曉後無法去理解的過於龐大的悲傷。但一個人,作為一個人,他所失去的更包含前面對於去年輕生命的盼望,以及出獄後,特務的監視與社會污名所造成的無地自容,當時在臺灣沒有家的伯伯就說,踏出監獄那刻的茫然多麼使他想走回獄中。
但這些仍是可以訴說的,家屬的悲痛是難以言喻的。「他們會為了一件他們完全不知道的事情而完全無法快樂。家屬經歷的完全無法以言語訴說。」很多人的一生毀了,但社會卻難以哀悼或理解這種痛。
在監獄中的二十分,我們試寫著一封家書,二十幾人充滿的小房間,暑氣蒸騰,十分鐘後早已一身密布細小的汗珠。前方的海好像很近,卻也很遙遠,那聲音像是一張絕望的船票。唯一一扇窗戶的天空截角有限,我生命中能剪下的景象也如此有限,看著乾淨的信紙,明白了我無法寫下任何給他者的字句是我所確知的,我甚至無法給我自己任何一種確定的想像,於是我最後只能記下當時情境,卻絲毫無法去模仿與嘗試,那封對他們而言是遺書/家書的心境,那過於遼遠。但我想心底的聲音,是不願去想像。
受難於是在此集結很多人的面貌,凌亂拼湊成崎嶇的敘事,但仍不止如此,這是一個說不完的故事。

聆聽長輩伯伯的話語時,會覺得我像是在天地之中虛浮其中,這差距是屬於時代的鴻溝,生命經驗與信念的差距,但我更是既搆不著天也觸不及地,許多時候是透過中生代的講師們轉譯出的語言才有所明白,會覺得自己或許還是太年少無知,抓不準語言中蘊藏的睿智與意義,但這一來一往間,透過身旁的崇同儕、隊輔和講師們,學習良多。
這是一個講師和學員超脫彼此短暫會面,只在兩小時課堂有所關聯的模式,長輩和講師會整整陪伴四天三夜,儘管他們年年來到一樣的地方,講著早已說到熟爛的經歷,卻仍然抱持著非常大的熱誠,不斷地回到這裡,而長輩們對於土地龐大的愛與熱情,令人匪解卻也動容。「要為了臺灣的未來...」他們總這麼說(當然我在此強調我無意將受難者形塑成某種政治立場的單一樣貌),何等大的期許,我總覺得自己無力承擔,但他們的溫柔與寬厚,許諾的是他們用一生來付出。

艾文老師說長輩改變了他的一生,如果老的時候能有他們一半的姿態與優雅,他覺得他這生就值得了。
長輩老師主辦單位等,所有不斷付出的人們我覺得他們像是一顆顆偉大而美好的種子。
陳深景長輩哽咽說了要謝謝我們。那一刻我深深震懾。
而高金郎長輩曾說,他要為了我們的未來先謝謝我們。
一切的一切都如此難以承受,這四天三夜已壯大了我的生命風景,但個人經歷的豐富之外,我也開始默默希望我也能是一顆美好的種子。



2018年8月21日 星期二

2017年綠島學員心得 - 丁昱寧


     當初會想報名這個營隊一方面是想充實自己的暑假,另一方面則是因國、高中的歷史課我最喜歡的就是台灣史,畢竟最貼近自己生活的環境,其中國民政府來台後到解嚴這段期間所發生的事更是令我好奇,對於一出生就處於較安穩的環境實在很難想像當時的社會樣貌,所以想藉此機會一探究竟。
     覺得自己很幸運能到這個營隊,參觀綠島人權園區並有機會聽到七、八十歲的政治受難長輩親自講解他們當時如何莫名其妙被抓以及在獄中的生活,各個被判刑原因雖都不同,卻都一樣令人感到荒唐憤怒。此外營隊也請到一些學者授課,談和白色恐怖有關的文學、受難者及其家屬的創傷、如何幫助他們、討論臺灣轉型正義的走向之類的。
     老實說我平常較像個旁觀者,對於各個社會議題幾乎都只是粗淺的知道那大概是怎樣的事件,很少深入地去瞭解其頭緒,但因為這次營隊讓我接觸到大量和白色恐怖有關的文本,藉由行前閱讀和營期長輩們的現身說法,使我真正理解那段歷史的脈絡,填補了以前歷史課本簡短篇幅就帶過的內容,也漸漸明白常在新聞上被視為暴民或吃飽太閒找事做的人,他們是為了甚麼而不斷堅持、抗爭。
     整個營期下來最令我感動的是看到長輩們對這片土地的努力與熱情,即使有的已高齡近九十歲仍一路隨行,從本島搭船到綠島,耐著高溫跟著大家在園區到處走動,向不同隊重複分享著自己的故事與理想,看到他們對於年輕一代的希冀,盡全力地將這段可能逐漸被淡忘的歷史傳承下去,同時也還保有熱情期望能再多為這片土地做點事的精神,燃起了我想多關懷、貢獻這個社會的心。
     期盼自己不要忘記在這四天三夜獲得的感動,不要小看自身擁有的力量並延續著這份想為這片土地付出的心,在未來努力地將理想實踐出來



2018年8月19日 星期日

2017年綠島學員心得 - 鍾昀佳


  綠島比我想像中熱得多。在台東的港口,太陽炎炎,人都昏了。海上吹涼風,清醒了不少,但踏上島便再次經歷折磨。這是火燒島,因為林木稀疏好似被火燎捲過而得其名,但氣候因素似乎更是貼切。

  幾名隊輔的書包上和行李箱上貼著有“新生”字樣的貼紙或徽章,我想,是營隊給參與者的紀念吧,給第一次參加這個營隊的同學做的。有點沒創意,新生什麼的。
   
  但經歷四天三夜的營隊後,我不但知道了“新生”的意思,並且忍不住在出門時將徽章別在包包上,將貼紙貼在桌面上,期待有人問我那是什麼意思,而我就能將我知道的事情分享給人;我好怕忘了在綠島上的所見所聞和所感,哪怕一絲一毫……
   
  那麼炙熱的空氣、凝滯的雲朵和天,海的另一邊似有似無的台灣連綿山脈;黑而大的嶕岩,陣陣拍岸偶爾激起高高白沫的浪;那麼黑的夜和無邊的天空,紗般輕的白稠星塵、綴滿白色星子,閃得總是太快來不及許願的流星。小小的島讓我覺得自己仿佛宇宙的中心,四圍環海而獨此一天地,但闊而高的漫天星辰卻又讓我遲疑地覺得自己渺小而孤獨。腳陷進沙粒裡,腳掌向後踏滑拖著身軀前進,沿島而建的咾咕石牆,是前輩們磨著手為自己築蓋的圍城;島嶼的歷史是用擲在山陰和狹窄囚房的青春年歲堆疊砌成,那些年輕而熾烈得讓人敬畏的心靈。我知道台灣有一磊歷史是被寫進這石島上了我知道,我看見白日下往來扛石挑水挑糞砍茅草的青年身影,汗味和熱氣蒸騰,時代的黑暗壓擠使台灣土地上最偉大的心靈們齊聚在此;這心靈不停止歌唱、不停止開戰,這心靈能溫柔唱出對生命之深情,亦能在企圖制壓的強權前面,以韌而堅定的生命力反抗回應。
   
  自大的武裝匪團竊奪他人之物,操使不屬於自己的權力,貪婪地滿足自己的慾望;以糙劣的言詞為自己加冕主權,以強暴堵住說出真相的口,用親手所為的殘酷邪惡暴行,證明自己的偽詐。
   
  萬千生命迭起抗爭,卻被暗中伸出的猥瑣雙手扼喉抹殺;層層黑牆與疊陳屍骨是為說謊者遮恥。
   
  那填掩虛偽的時代令全島噤口,將真理之聲隔絕在遙遠海外。緘口的年月流淌成了台灣島的日常,我們社會享用言論自由,卻異口同聲地在同一處閉上嘴;於是那不再被提及的歷史漸漸沾上了塵墮入幽暝,沈默成了無知,心照不宣的恐懼終是成了被遺忘的歲月。

   只有家屬記得、只有倖存者仍記得。他們的哀泣被漠視,他們的疾呼是多餘。而我帶著好奇前來瞻仰遺跡,卻看到了活生生的人,並帶著被填補的歷史與傳承滿足而歸。
   
  高金郎爺爺,第四小隊的隨隊長輩,在我心中播下追求真相確實思考與台灣獨立的種籽。巡看八卦樓的時候,他那開朗的神色總令我不解,甚至在見到自己當年身處的牢房還透出懷舊的意思:這是怎樣的一個人呢?他的精神世界是用什麼支持的呢?到底是個不停歇的生命,無辜入獄的他被判死刑,後減刑為十五年,就算倖逃死劫,但自始就是錯誤,何來幸運之說;在那就算判決不死仍會被蔣介石恣意批死的年代,而高爺爺用堅毅確信又愉快的神態說,不相信會死,你就不會死。我無言。這何止是樂觀,我無法以我所知的言詞描述那樣的精神展現:是實實在在的生命力、是確確實實的生命曲線讓他說出這種話,他的整個生命都為他所說的一字一句代言,既是剛強亦是溫柔。所有長輩皆是如此,當周賢農爺爺說只要努力沒有過不去的,那是他過去、現在、未來都這麼相信並且從未停止實行;當陳欽生爺爺說他是個樂觀的人、當蔡焜霖爺爺說愛,你知道他們說的樂觀和愛正是最純粹完整的樂觀和愛,他是樂觀得自始自終,在令人咋舌的荒謬中行荒腔走板的路,正是以這樣的反合,演繹樂觀;而他是愛得明確真誠,深情台灣與她的人們,而我們不但感受到了,也從中獲得力量。從毛扶正爺爺身上,我感受到深沈的悲傷,但如今身在此地便是他堅毅強大的生命展現。對音樂和藝術的熱愛和堅持是陳深景爺爺的生命折射,你知道那光束是穿越殘酷漫長的年日最後通透出的明彩、依然乾淨。生命在意志受外力強折時的對抗正展現存在與力量,熠熠生輝。
  
  正義是什麼?我開始相信絕對正義雖無法被定義、雖無法被確定是否存在,但人們似乎總隱隱約約能察覺其方向。我們追求的轉型與正義是什麼,我們在此一同確立努力的方向。
   
  高金郎長輩說,他不在意賠償。但他要確定加害者確實知道自己是錯了,並為自己的錯誤確實獻上道歉。攤開真相是徹底悔悟,記憶傳承是要我們不再重蹈覆轍,是讓掌權者不得恣意妄為。
   
  第三天的傍晚,紫灰色的雲團狀分佈在紫藍色的天,凝然,就在灰粼粼的海水上方,又塗了幾抹橘色。
     
  那是我見過最美的風景了。

  白色恐怖槍決名單、白色恐怖受難名單,刻在石板上、嵌在石牆上。

  許多紀念公園會立幾座栩栩如生的雕像,附上姓名與功績,無端染上英雄紀念性;既是英雄,那麼再苦的磨難也悄悄轉化成神話,似乎是超人命中能承受的了。
   
  但這一大片一大片的名單、一個又一個名字,說的是一個個普通人,我家鄉的人,他們走過的街道我也曾踩過,槍決倆個字多麼沉痛無理,他們的生命像不要錢似的被踹開。是誰這麼自大啊,膽敢擅自背負這麼多塊石板,的名字!的生命!的重量! 我看著爺爺們的背影突然想哭,這三天相處已經讓人習慣了他們的樂天和進擊,但此時此刻,他們在這島上十餘載的時光突然排山倒海地向我湧來,歲月應是摻著陽光的亮粉,一步一步挪著腳在海邊和囚室來回的青春,不公道的指控。身體的戕害。心智的壓榨。他們是走過來了,但沒人能說那些經歷因此變柔軟,此時我真恨文字讓虐待變得概括疏離…

  燭光熠熠,我凝神聽高爺爺說的一字一句,覺得精神從未如此享受過。這是台灣的菁英啊!一點也不含糊,真該用純金雕花的框給裱起來,這才是公民社會應該有的討論,國民黨是用謊言剝奪了社會的人性,讓人對無理的政治漠然容忍。你們的父母輩是被嚇破膽了--把人嚇破膽的爺輩這樣說--不是他們不傳承歷史不思考。要原諒他們。

   這天晚上,我們組在八卦樓前的放封場練習成發要唱的歌。躺在地上,看著滿天星子,淺淺的河漢,突然想著,這般的夜空,是不是也可以透過鐵窗看見?
   
  謝謝每一組用心的準備,那些重現的場景有記憶也有紀念,用文學、歌詞和音樂述說了感想。回顧省審,讓傷痛轉化為傳承,兩個相隔的世代都得了安慰。那兩個小時我變得好敏弱,又哭又笑,鼻頭酸了又酸,大白天的不好意思淚流滿面只好皺著眉。
   
  離開綠島,與四天前相同依舊的是火燙泛白的烈日;回程的路上我又再度陷入暈沉,走出船艙才發現台灣島已近在眼前。

“You may say that I’m a dreamer
but I’m not the only one.
I hope some day you’ll join us
And the world will live as one.”



2018年8月18日 星期六

2017年綠島學員心得 - 李芊芊


  一直沒有動筆撰寫心得,因為我好像留了一塊在綠島。一早的火車,因為感冒而飆高的眼壓,一抽一抽的鼻子,船搖搖晃晃、太陽火火辣辣,第一次到這裡卻不帶太多的歡樂,不單純是生理上的狀況,更是早在知道這裡的背景後,我就無法將這裡視作觀光地,況且我總有一種走在血上的感覺。
  四天下來,我重複重複地在想,想知道長輩們第一次以自由的身分,踏上這塊土地時,心裡的想法,我不能體會的,回到創傷的原點的感覺。從十三中隊開始、獻上百合,這裡有誰、他們的故事,長輩們說得很平穩,但我想,他們曾經是很接近的。
  燕子洞涼爽到感覺「陰」,記得好像是生哥吧?他說曾有傳聞國民黨會在這裡把所有人「處理」掉,一如先前的平穩,也許是來自時間的淡化,也許是來自重複敘述的習慣,他們說得很輕、像是家常像是玩笑。
  沿著白沙灘走回,腳步聲和海浪聲,我們走得歪歪斜斜,但長輩們走得筆直堅毅,他們對這裡的熟悉來自的是懼怕吧,日日月月來來回回,所以我說,我像是踏在血上的。
  記得是楊翠老師的課,我突然覺得自己難以跟上他人的話語,閱讀文字並不會,但在聆聽時,常會跟不上或是無法將前後連貫,這造成我在這次的課堂中有些難以吸收。所幸老師們的課程、用詞都不會過於艱澀,加上完整的資料,事後的補足上還可以。
  真的哭出來是在紀念碑時,長輩們唱著歌、隊輔們唱著歌,然後滴滴答答,身邊的人都在流淚。百合仍沾著水,也像是在哭著,百合靠牆放著,牆也像是哭著。躺在星空下的時候我也想哭,因為很美,天空很美海很美,綠島很美,但世界很醜陋,這裡的故事削弱了那份美,卻讓它站得更直。
  四天來和我們在用餐在夜晚分享的主要是高金郎爺爺、景哥還有生哥,不知道該怎麼形容比較適合,欽佩?驚訝?還是景仰?他們有條理地、溫柔地訴說著自己的理想,描繪著自己的過去。老實說,我聽不見恨,我聽見堅定。
  
「我替未來的人感謝你們」

  這是高爺爺說的。真的要說出一件我學到的事的話,我學到溫柔。
  世界太殘酷,所以我們要溫柔。



2018年8月17日 星期五

2017年綠島學員心得 - 張閎鈞


隱藏著的、在最遙遠的一隅,那吸收了無數熱血歲月、青春年華的地方,漸漸的被世人所遺忘。相較之下,高牆之外蔚藍的海水與海中的熱帶雨林,才是大多數人乘著浪花前來的目的。在這裡,我們選擇了不一樣的路,不是穿著海灘褲在浪花間追逐,而是帶著學習的熱忱虔心學習,同時,也讓我體認到,原來真的有人願意為了這個社會勇往直前,不畏艱難,是一次很特別學習經驗。



2018年8月16日 星期四

2017年綠島學員心得 - 謝宇婷











(註:圖片由原作者提供)


參加人權營之前,我就曾看到景美人權園區邀請受難長輩前來分享,但那時的我,即便知道他們曾蒙受苦難,卻尚未準備好要聆聽。我以為威權的時代離我遙遠,「時代早就不同了」,我對悲情過往沒有興趣。

但是在人權營,最慶幸也最感念的,就是有幸能聽到受難長輩的親身分享。不知經過多少次反覆訴說,他們如今提起過往,平靜自然,「舉重若輕」,大概即是如此吧。以為會有的怨懟悲情,隱而不見。我有時懷疑長輩們是否會因為訴說了太多次,也許早已厭倦麻痺,像是景哥(陳深景)會叫我們直接去看人權博物館訪問他的紀錄片,不想再重複一次自己的被捕經過。或是長輩們輪流到各個小隊去分享,笑著抱怨說這樣他們要講好多次。但是當我聆聽時,我依然感受到故事的重量,那訴說的語調雖不激昂,有時情緒卻是滿溢的。

用幽默抵抗悲情,用笑聲填滿失落,老頑童們比起年輕人還有活力,七八十歲了還能在艷陽下行走、導覽,到底是什麼樣的鋼鐵意志支撐著他們呢?在人權紀念碑前,他們甚至可以指著槍決名單,跟同伴開玩笑,「那ㄟ謀看到你ㄟ名?(怎麼沒看到你的名字?)」我們聽了都心一震,長輩們的黑色幽默實在威力強大。(如果以後要拍有關白色恐怖的故事,除了《超級大國民》的沉重悲情,我很期待有黑色喜劇,更能凸顯獨裁威權的荒謬可笑。)

「聆聽者的期待決定說話者要說什麼。」彭仁郁老師在課堂上提醒我們,因此我在提問時,往往躊躇著。哪些問題是可以問,哪些又不能?我們既好奇長輩們承受過怎樣的苦難,又擔心回顧過往的傷疤是種殘忍。跟家人分離十數載,出獄之後是更大的社會牢籠,有時候我想問他們跟家人、跟兒孫輩的相處,長輩們淡淡的一口帶過,我只能在其他的文字記載、或是旁人的口中聽見。創傷研究的學者卡如絲(Cathy Caruth)說,聆聽創傷的重點在於聽出偏差,聽出沒說出的。這真的需要無盡的耐心,以及時間。感謝長輩願意信任我們,開口訴說,但是有更多的幽微之處,是短短四天難以觸及的。

有時我也會想著營隊是否應該提供更多關於跟長輩互動、對話的訓練跟建議,讓我們不會誤觸了某些雷區,或是一再的重複問題,但我想,這就是一種「信任」吧,有點像心理學講的「安全區」(Safe Space),人權營就是希望營造一個開放友善的場域,讓所有人可以開放的溝通,只要懷抱善意,沒有什麼規則或限制是要遵守的。這也有點像人類學的「接觸地帶」(Contact Zone),我們也試探著,要如何跟陌生的長輩,還有黑暗的威權記憶相處。

但儘管是遲疑、不確定的,我相信這樣的聆聽是珍貴的。仁郁老師說,要記得自己是「人」,對方也是人,這是兩個生命彼此在靠近,透過聆聽跟訴說串連起信任跟情誼。生哥(陳欽生長輩)在一開始就說,「不要把我當作受難者,把我當一個說故事的老人。」他要的不是同情、悲憫,而只是一對願意聆聽的雙耳。我想起以前在採訪時,往往只在乎我可以獲得什麼資訊,聽到什麼關鍵字句,我是個掠奪者,要從別人身上挖取材料。但是在跟長輩的對話時,我不再功利的計算,有時候,說了什麼甚至可能沒那麼重要,重要的是一種陪伴跟關心,「讓他知道自己不是孤單的。」

而這樣的跨世代交流亦是珍貴的,讓天真躁動的年輕人,靜下心來聆聽長者的過往。除了發現他們過去也是狂飆衝撞的抵抗者,我們更驚異的發覺長輩們即便受過政治思想的箝制,因為信念而鋃鐺入獄,卻不會因此而認定XX主義一定是不好的。他們明確的表示,民主就是要能讓不同的聲音自由表達。被封閉的體制禁錮過,他們比誰都擁有開放的心胸。

我的小隊隨隊長輩景哥(陳深景)不管是長相、說話語氣到跟景太的互動,都跟我外公無比神似,讓我有種奇異的親近感。因為有這樣親身互動的經驗,這些長輩的名字會銘刻我們腦海,日後想起白色恐怖時,我們不只是模糊的知曉受害者的數目,而是會想起一個個臉孔,想起他們滿頭白髮、臉上佈滿皺紋,跟他們被黑牢埋沒的青春。他們不再是「白色恐怖受難者」這個標籤所指涉的龐大群體,而是各自獨立,努力綻放的生命。

容我再回到卡如絲,她認為創傷總是難以言說的,而且隱晦的。如今我面對的長輩開朗活潑,苦難彷彿不曾停駐。但那些逝去的,那些說不出口的,恐怕才是更大多數。我欽佩人權營的長輩能夠奮力的將他們的故事傳承,甚至年年回到綠島,但我們不能以為那就是故事的全部,只聽發言者的部分,甚至只聽有條不紊、有邏輯的訴說。胡晴雯在《太陽的血是黑的》裡面寫受難者9047在出獄後回到保密局,如今的獅子林商業大樓,遊走於遊戲機台,喃喃自語。他還停陷在過去,他的時間裡沒有現在。

願我們都能試著當個更有耐心、更開放的聆聽者,話語才可能湧現。這四天的經驗讓我相信,透過聆聽,「有時候不是我們療癒他們,而是他們療癒我們。」(彭仁郁,2017)。












(註:圖片由原作者提供)



課程:戰後台灣史-二二八及白色恐怖/吳俊瑩、國家暴力與白色恐怖/林邑軒

        有時候,跟年代久遠的事物相比,越近的歷史我們反而越搞不清楚,相信我,這不是像李大仁警告程又青的初老症狀,而是我們對於年代越接近的事物,越有錯縱複雜的關係,讓我們難以用明晰的角度看待。二二八跟白色恐怖也都是發生在近代的台灣,距離現在都只有數十年,但許多最基本的史實我們都難以確認,像是:二二八的傷亡人數到底是多少?今年適逢二二八事件七十周年,研究者林邑軒運用新的演算模型推估出二二八死亡數目約一千多人,而非一般常說的數萬人,引起家屬跟部份學者不滿。晏山農有針對這場討論寫了一篇長文,提出很多精闢的思考點。
        而儘管我們對於台灣的近代史眾說紛紜,就如同我們對於國家的定位跟主體認知一樣模糊不清。我在吳俊瑩老師跟林邑軒老師的課堂中,釐清了一些自己的的迷思,並獲得新的史料解析,因此還是想試著呈現一些已知的突破點。像過去討論二二八跟白色恐怖時,時常歸咎於時代,因為那是個「非常時期」而有的不得已,但真的是如此嗎?林邑軒老師就提出一個關鍵問題:「為什麼會有這麼多人變成國家的敵人?」兩位老師透過對史料的仔細爬梳,讓我彷彿回到現場,重新想像那個年代的人是如何思考、行動。

傅斯年沒有你想的那麼愛學生?!
三一八運動時,傅園擺滿了向日葵,向曾經捍衛學生的傅斯年校長致敬。那張「你若讓流血,我就跟你拼命!」的標語深入人心。而我就住在女三舍,緊鄰著傅園,傍晚坐在階梯上邊趕蚊子邊跟朋友聊天,但我沒有想過,那句標語不是全部的真相。
陳誠在回憶錄裡寫道:
……我記得我們談話的那一天是四月五日。我問他(按傅斯年):「南京完了,台灣怎麼辦?」他毫不遲疑地說:「先求安定。」接著說到安定的辦法,他說:「要求安定,先要肅清匪諜。」我老實告訴他:「匪諜的大本營,就在你的台大和師範學院。是不是先從這兩處清除?」他當即表示贊成說:「你做,我有三個條件:一、要快做;二、要澈底做;三、不能流血。」
……當天晚上就開始布置,第二天四月六日就開始行動。
(《陳誠先生回憶錄──建設臺灣(上)》,頁448-449。)

周婉窈老師有在臉書寫了一篇完整的貼文,推薦大家去看原文。如果有會編輯維基百科的人,能夠上去修改就更好了。

守法很難嗎?蔣老大你連自己立的法都沒辦法遵守!
另一方面,吳俊瑩老師還列出當時的檢肅匪諜條例跟懲戒叛亂條例,比對蔣介石覆核的處決令。即便是以非常時期為理由實施戒嚴,頒發了相關法令(姑且不論這些法條是否為惡法),蔣介石連對自己頒布的法條都無法遵守。統治者僅憑個人好惡,就能將法條中的最高刑責無期徒刑直接上綱為死刑。面對這樣的壓力,判刑的法官往往需揣摩上意,原本不該判死罪的可能都因此重判,否則被懲處的可能是他們,獨裁者的暴虐在此無所遁形。
俊瑩老師還列出當初判刑的法官名單,前五名的每位法官手下都處決了至少一百位死刑犯。身處於國家機器的一環,這些法官到底是不得不為虎謀皮,還是出於對功名權力的渴求,讓他們以政治犯的頭顱為階,晉陞高位呢?我很想知道。

熱愛社會主義,就該死嗎?-「匪諜」的真面目
二二八之後的清鄉殺戮,讓當時的許多有志青年對國民政府失望。林邑軒老師回溯年代,推估1949年前後二十歲上下的年輕人,大多是經歷皇民化時期最高度戰爭化的愛國教育,即便不接受皇民化的思想洗腦,也會認知到「政治是重要的」,以國家興亡為己任。再加上二二八事件中,相對保守溫和的青壯輩仕紳也被掃蕩,更讓他們只能走上「抵抗」一途。
因此,當中共派員來台成立省工委吸收台灣青年時,許多人積極響應參與,在國民黨最委靡不振的1947~1949年之間快速發展,擁有上千黨員,準備著一旦中共派軍解放台灣,就能由內一舉響應,連布條、旗子都準備著。甚至有些地方對國民政府嚴重失去信心,連1949年的國慶都沒有舉辦。但後來國民政府遷台,加上韓戰讓美國選擇支持台灣,情勢逆轉的省工委面對全中國集結來台的特務,被大舉捕獲。
林邑軒老師問我們,如果白色恐怖時抓的匪諜真的是心懷「社會主義祖國思想」的,那算迫害嗎?你可以接受他們也是「受難者」嗎?接受黨國教育的一代,大概都會毫不猶豫地認為他們「被抓活該」,但我們經歷過政權轉移,不再把國民黨等同中華民國,甚至不把中華民國等同台灣,同隊的大一小朋友毫不猶豫的說,「當然可以接受!」
歷史當然是艱難的,擁有後見之明的我們,應當要以更寬容的方式看待前人。因為歷史也通常是贏家說了算數,那些「選錯邊」的人,並不能因此就忽略他們承受的不對等苦難。至少就法律判決的粗糙草率,白色恐怖的「匪諜」們仍然是受難的一方。
但目前常見的白恐受難者形象,往往是「無辜」的,「什麼事都沒做就被抓去關了」,甚至補償基金會的補償規定是要受害者證明他們的「清白」。我並非無視很多冤案的存在,但「無辜」跟「有罪」之間還有很多模糊空間,即便被抓的人可能真的對中共心懷嚮往,但那真的是罪嗎?在大躍進跟文革尚未發生以前,我相信中共是比貪腐無能的國民政府更吸引熱血年輕人的。
經過林邑軒老師生動的還原一般白恐論述中被壓抑的左翼份子,我們看見「受害者」也並非是單一的集體,而有著複雜的組成。但當我們只用一種眼光注視他們時,是不是又再度的對他們「施暴」了呢?

「戒嚴」真的結束了嗎?
今年正逢解嚴三十周年,經歷了三十年,兩次政權轉移,我們是否真正民主了呢?也許表象的體制跟形式都有了,但過去的威權政府還有好多問題,等待處理,許多檔案也都還在政府機關中未被開放。對於過去這段歷史,還有好多空白等待填補。
不說你可能不知道,台灣的戒嚴長達三十八年,是世界第二久(這幾年才被敘利亞超越)。一個長期被壓制的社會,就像一個被囚禁數十年的犯人,有可能一離開監牢就輕易地融入社會嗎?將近四十年的恐懼陰影,讓許多人心中都有個小警總而不自知。「政治」對多少家庭而言,是個說不得,碰不得的禁忌?台灣民間真相與和解促進會目前舉辦的戒嚴是什麼東西?「我們的戒嚴記憶」徵集活動就可以看到兩極的網友留言,許多人還是認為戒嚴時社會平和,那些恐怖的故事只是捏造的,而轉型正義不過改朝換代後的政治清算。
       
        最後,我想說,「理解」是一切的開始。從小住在軍法局對面的藝術家陳界仁,戒嚴前從來就沒進過裡面,他一直都看見那棟建築,但那對他來說就像「自然物」一般的存在,「我從來沒有意識到這座監獄跟我的生活有什麼關係?更沒有想過裡面的「犯人」是為了什麼原因被關?」就像我們可能從不知道戒嚴時期的司法運作多麼荒謬,或著是受害者的真實面貌,只是相信著被灌輸的那套論述。
        我們不是自以為看的一清二楚,就是選擇轉頭不看。
        但我們如果不好好的觀看自身的歷史,我們又怎麼知道自己是誰呢?
引用陳界仁說的:
「看見」這件事,可能不在於我是否親身「目睹」了什麼?而在於我「理解」了什麼?或是我用什麼樣的「視點」去理解我生活的社會和世界,而這個時候真正的「看見」才可能發生。
       
非歷史系本科的書寫,應該有很多地方都沒有完整舉例跟論述清楚,但還是想把課堂上許多精采的部分跟大家分享。願我們都試著去看、去理解。

推薦閱讀:
3.     重構二二八:戰後美中體制、中國統治模式與臺灣。陳翠蓮。衛城出版

Part 3 轉型正義在台灣
一旦故事不夠感人,是不是就不被理會?
有些對受害者重要的細節,對後代卻不一定
需要檔案公開,吹哨者的獎勵機制必須有

Part 4 青年可以做什麼?
成發:經常有人向我宣揚寬恕
「要被害者變成神,原諒加害者的殘酷」
返校,你是戒嚴時代的誰
英國紀錄片節目:你以為你是誰?
白色恐怖地景,人權導覽
紀念館的失語
「負面遺產也會滋養一個社會」
台灣的主體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