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9月16日 星期三

汪德方


另一片天空──太美麗卻又太沉重
尾.咀嚼
太多東西還在咀嚼。
再看一眼火車外2009年07月22日台東的落日,拉上窗簾,我們──十二個人,八張座位──將這四天的點點滴滴一路咀嚼回台北。

序.言語的能力
伯伯說過:「關在獨居房裡五個月後,聲帶就失去了他的功用。」
一邊回憶這句話、回憶說話的那個場景,腦袋裡還附贈著獨居房又高又狹壓迫人的氛圍;一邊我猜想:「是否我也遺失了言語的能力?」
總覺得還純粹不起來,太多太重。還在咀嚼。

一.故事開始
於是,或許我們換個方式,不說完整個故事。
我們,記錄一些片段,一些動人的、痛楚的的片段。
從中我看見美麗也看見沉痛──在那天總是特別藍,雲總是特別可愛的綠島的天空下──看見傷痕的力道;卻也瞧見傷痛過後舉重若輕的,微笑。一如那些日子裡的太陽,經過歲月的流轉後逐漸潤飾,然後,有一天她不再是火燒島上刺人的烈陽;而是緩緩地灑進心中的,那暖暖的光芒:)

二.一些片段
之一:變作一條魚
風浪有些大,感覺像坐雲霄飛車。人聲嘈雜之中,我聽見有人這樣說:「讓自己變成一條魚。」隨著海水高低起伏,乘風破浪。於是我也學著讓自己成為一條魚,一條自在優游的魚。
緊緊盯著窗外,一邊抑止著自己的恐懼,一邊我觀察著海水顏色的變化:最接近台東的地方是土黃色,然後是綠色,淺藍色,再到湛藍色……;美一次的變幻,就是一次心情的起伏,為之驚為之喜。就在這樣的起伏之中,我看見了浪花間的彩虹,笑了。
然後我好像想起了什麼:在等待上船的時刻,長輩們從我們身邊經過,工作人員請我們讓長輩先行;長輩卻笑著說不用,他說他很年輕:)
可是這樣笑著說自己年輕的長輩們,是用怎樣的心情再一次踏上船板,再一次航向那個海的另一端的小島?是用怎樣的眼光望向遠方,望向綠島,望向,火燒島?那是怎樣的勇氣?當時的我一直想不明白。
我只是試著讓自己真的成為一條魚。

之二:致十三中隊
七月南方小島的陽光,或許會把我們曬得紅通通的吧。但,這條路卻才剛要開始吶。這條在天堂中尋找地獄的路。(忘了是誰說:「綠島是個天堂,但這次我們要尋找的是地獄的那一面。」)
小徑蜿蜒著,沒有她說的鬼針草。但碎石子在腳下磨呀磨的,似乎即將磨出一個故事。
那個畫面,雖然在影像中看過幾次;但當真正展現在眼前時,卻還是打心底地被狠狠地撞了那麼一下,會痛。
迎著風,麥可這樣問我們:「我們是要來尋找神話?寓言?還是傳說?」「這裡是神龕還是祭壇?」然後他自問自答地這樣回答,回答我們,回答自己,或許,也回答長眠於此的那些靈魂們:「這裡沒有神,但有很棒很棒的人們。」堅定而溫柔。
長輩的歌聲,或是千島之風,或是綠島小夜曲,隨風飄揚;是歌聲太動人,或是那樣的場景太令人動容?我在隊伍中掉下眼淚。其實我覺得不應該是這樣的,我怎麼能哭泣呢?真正走過那一段苦痛記憶的長輩們,正用歌聲或是悼念,或者說是頌揚那些曾經苦難的生命;而我,不該用眼淚作為憑弔的。
從台灣帶來的百合散著淡淡的清香。我跟隨長輩的腳步邁向十三中隊,一路向上走去,長輩的腳步沒有停歇。然後,在一個墓碑前,長輩插上他手中的台灣百合;並且,我聽見他這樣地禱告著:「我現在看不清你的名字,但我知道你是我當時的同學……」、「現在這些年輕人來到這裡向你致敬,希望你保佑他們平安健康,學業進步。」是很簡單的祝禱詞嗎?是很普遍的心願嗎?但我卻又一次地濕了眼眶。(於是我在心中暗自許下承諾:「我會好好地學好好地聽好好地學著長大學會承擔和勇敢。」)
轉身離開十三中隊時,我赫然發現,那個位置位在沒有太陽的地方。就這樣,輕巧地避開了夏日艷陽的襲擊,這是塊得天獨厚的風水寶地嗎?還是,這是過去歷史刻痕的陰影?述說著那樣殘忍而孤絕的曾經。
回去的路上,就在小石子路的旁邊,我聞到花香。

之三:為著更美好的將來
「為著更美好的將來」,這本來是晚上課程的標題;後來卻成了長輩們不斷低語的信念。
朱伯伯說他到現在作夢都還會夢到當時坐牢的情景;他說三十年了,回到家門前,卻連自己的家也認不得!他還說:「我覺得這是整個時代的犧牲品,現在回想起來,真的很恨,但是又奈何?」
可是伯伯卻也這樣對我們說:「但我現在覺得很安慰,因為有你們來關心!」
他們告訴我們:「當時的政府是寧可錯殺一千個無辜,也不願放掉真正的那一個!但偏偏──我們就是那錯殺的一千個!」他們在有形、無形的監獄中來來去去,那段過去就像烙在身上的印記,沾上了,便無法抹去。
「你會覺得好像要在黑暗中點亮一盞燈。可能還看不清楚,這是事實──因為大多數的地方都還是暗的。但我們不能期盼別人來幫我們點燈──我們只能一盞一盞自己點。」
那天晚上的最後,蔡伯伯這樣對我們說:「我現在終於知道為什麼當時要被槍決的獄友,能夠帶著笑容,因為──為著更美好的將來。」
據說很多在綠島的年輕人現在都身在朝日溫泉,可是我們卻在這裡是因為我們比較勇敢。但我真的勇敢嗎?
我多希望,我能讓你們覺得值得。

之四:碉堡、燕子洞、花都開好了
海潮一波一波向岸邊打來,我傾聽浪的聲音,也傾聽這個小島上或美麗或哀悽的故事。
「別人的碉堡是用來防禦敵人;我們的碉堡卻是用來對付自己人!」你們是花了多大的力氣才能壓住胸中滿溢的情緒,向我們敘說著那些曾經多麼痛的過往?或者是花了多少勇氣走過歲月,走到今天。
故事說到一半卻無法繼續,蔡伯伯哽咽地如是說:「他們根本不應該死!都是這麼好的年輕人啊,就跟你們一樣!」
燕子洞裡我試圖從長輩們的口中拼湊出那個苦難年代裡難得的笑容。可是你們卻這樣告訴我:「你們能來對我們而言真的很重要!」、「現在要我回想這些過去,對我來說精神上的壓力真的很大!」但你們卻願意為了我們的到來一再反覆述說。
再一次走過十三中隊,昨天插上的台灣百合隨風搖擺,一如你們飛揚的靈魂,都是風中最美麗的呢喃。
路旁,這次,我看到花都開好了:)

之五:十分鐘
剛聽到這個消息時其實我覺得相當抗拒。
十分鐘。生命中有多少個十分鐘?你用什麼方式度過這麼多個十分鐘?如果,你今天的第一個十分鐘在牢裡,第二個也在牢裡,第三個還是在牢裡……如此,日復一日,三年、五年、十年,甚至是三十年,這麼多的十分鐘通通都在綠洲山莊裡。
我只慶幸不是一個人關在牢裡十分鐘,光用想像我就感到害怕。但一整組一起待在貳區十五號房裡仍然讓我感到惶惶不安,我還在抗拒。
無可奈何地,我要自己靜下心來,現在,試著把自己變成他們:三年、五年、十年還是三十年,那究竟是一個怎樣的度量單位?數字想表達的總是不夠實際不夠清晰;於是我把這些數字換算成我生命中走過的痕跡,三年是高中的生活,正是青春年少,一片美好;五年是大學延畢的模樣,還是碩士班的新生呢?十年呢?三十年呢?是不是十倍的青春年少?不!那是由幼而少而壯而衰而老,那是生命確實的長度,不能也不該只用三塊木板的寬度去丈量和收藏。
「我剛剛在想從綠島回去之後有哪些事情要處理。可是,那個年代在這裡的人們卻無法這樣想。他們沒有要作的事;或者說,沒有人期待他們去做些什麼、去完成些什麼。」小組分享時,有人這樣說,說得那樣真實那樣惹人揪心。
綠島的天總是特別藍,雲總是特別可愛;但我能否向長輩們詢問在他們那個年代的天空是否也是這樣明亮而清澈,一整片的蔚藍?那幾乎是沒有窗戶的禁錮,囚禁了青春、囚禁了朝陽和月光,但你卻在窗邊唱著「We shall overcome!」另外一個你,漫步在獨居房狹小的空間裡,你吟詩,你練習著英文對話,但五個月之後,你的聲帶卻遺失了言語的能力!
可是你們還是這樣相信著:「那聳高的圍牆關得住我們的身體,卻關不住我們一顆飛揚的心!」

之六:籃球場上的星光
其實那是一整片的黑,並沒有光。看不清彼此的臉龐,但我卻可以清楚瞧見你們眼神中的光芒,一如那綠島滿天洶湧的星光。
這一次,我聽見了一個更完整更具真實感的生命,伯伯們的生命歷程,不該只有白色恐怖那一段才值得探尋才能夠述說,而是一整個完整的生命都該被珍藏被守護。
心底的疑惑頓時解除:「我想伯伯們一定有很多話想說吧,他們一定一直在等待著一雙願意傾聽的耳朵。」很榮幸地我是那其中的一雙耳朵。

之七:以畫談話
這一次,我們動手不動嘴。
我們各自拾起的不同色彩的畫筆,試著將腦裡的感受換作圖像,讓它在白色的畫紙上跳著繽紛的舞。
誰的圖是打翻了的晚霞染了一整片的橘紅?誰的圖是好多的小人構築起一個真實的靈魂?誰的圖看似一條河流卻又好似一株大樹孕育著幸福?
陳伯伯的圖是「深根葉茂,種在有水的溪邊」,他說這樣才能長得壯碩,走得長遠。蔡伯伯悄悄地畫了我們的模樣,被他最喜愛的波斯菊所圍繞,他說這象徵著他給予我們最真切的祝福。
我的圖是「禁錮的圍牆已然傾倒,牆外,百花早已芬芳──一如長輩給我的溫暖,很美。」

之八:風中的歌
拉布對巴奈說:「我想幫妳擦眼淚。」那是一幅多美麗的畫面,能否,讓所有的傷痛就這樣隨著長輩、巴奈和拉布的歌獲得安慰,得以撫平?
白色蠟燭,橘紅色的燭光,H、O、P、E,就算字排得歪歪的,但我們會用整顆心去守護這樣一個心願:)

之九:草地、微風、星星、歌和我們
蔡伯伯信誓旦旦地說:「人權紀念碑那裡的星星最漂亮!」
所以我們脫隊了,蔡伯伯帶我們一起去看星星。(但伯伯說這是我們的秘密,噓!不可以說出去唷。)
手電筒微弱的光線為我們指引出向前的方向,我們和蔡伯伯手勾著手,沿著草地向下,躺下,收進滿眼的星光:)
我們撒嬌著要伯伯教我們唱歌。這次,伯伯唱著法文的愛情歌,還一個單字一個單字地告訴我們意思。在伯伯的歌聲中,我們看見銀河,還遇見了流星。流星滑過的當下或許太過短暫,要在那樣的一剎那許下心願,那究竟會是怎樣的願望呢?
我可不可以換一個方式,用滿眼的熠熠星光換一顆永恆閃耀的流星,待我慢慢醞釀那個心願:「願一切的苦難就此遠去,隨著流星滑過而殞落;願一切希望正昂揚,一如那常掛夜空的繁星點點。」
這一夜,一切都輕輕柔柔地,會痛,卻又太過美好。

之十:遺落的話語
這是長輩最溫柔的盼望,最美麗的勇敢。這次,我拾起它,壓在心上,成一深刻的咬痕,換一滴淚,或一次悸動,或者是夜裡燒喉的酒,總是溫暖。
鄭伯伯說:「希望這些我們走過的坎坷的路不要再發生在你們身上──這是我們顛簸一生最後的希望。」
毛伯伯說:「這些事情我都想忘記了,不想再去觸碰了;可是──今天你們在這裡願意聽,我就願意再滴一次血、再受一次傷!」
張伯伯說:「洪水就要來了,但我希望各位不要急著建造方舟──而是努力讓洪水不要來。我保證,我一定會跟著你們一起努力!」
蔡伯伯說:「為什麼那些被槍決的年輕人會笑著赴刑呢?這幾天我終於懂了,因為他們知道種下的種子將會開出美麗的果實──就是你們!」、「感謝你們為我們掉下的眼淚,但請你們擦掉眼淚,別再為我們哭泣了。讓我想想我們能為你們作些什麼。」
劉伯伯說:「好多人都叫我不要再來綠島了,他們說我在這裡受了太多苦難。可是我說我還要再來啊,不管我曾經在這裡遭遇多少痛苦,這就是我的第二故鄉啊!」
我們何德何能,讓長輩們把顛簸一生最後的希望託付在我們身上?
我們又憑藉著什麼,讓長輩為了我們再受一次傷、再滴一滴血?
伯伯說要和我們一起努力,伯伯說我們是美麗的果實,伯伯要我們擦掉眼淚,伯伯居然能把自己這樣受近折磨的地方視為生命中的第二個故鄉……
那究竟,我們能給出什麼呢?長輩們一直告訴我們,我們是他們的希望、是他們的安慰。但他們又怎麼曉得,是他們給我們力量,是他們給予溫暖,是他們帶我們看見希望──用過往留下的雜著血淚的腳步,也用現在無比燦爛的笑容。
看似舉重若輕,但笑容的背後,傷痕的力道究竟有多大或許還是只有箇中人能夠體會吧。
「下一代的人其實不比上一代的人更聰明。如果下一代的人有比上一代的人更好,那是因為他們有更多的愛和慈悲。」忘了是誰這樣說,這一句話,令人動容,太動人。

三.踏上歸途
綠島依然美麗,一如四天前午後的初次見面。
可是,這樣美麗的地方卻藏有太多不堪回首的往事。捕捉美好鏡頭的我,就這樣覺得有些什麼被緊緊地揪著了。
或許,綠島是個兩面刃吧。她擁有最美麗的景色,卻也擁有最殘忍的足跡。
要回家的那天,一大早出了宿舍,我看見台灣。

尾‧咀嚼
太多東西還在咀嚼。
人回來了,心卻沒有回來,連夜裡的夢也還在向那裡招著手。
相機中所有身在綠島的照片都是一派風和日麗,嗅不到一絲苦難的味道,也無法如實呈現四天中我所承受的撞擊,那些震驚和感動。照片中的綠島,只是一個太美的地方。
還不夠清晰,所以不敢下筆,不敢書寫,不敢訴說。
還有太多故事等著被訴說,等著被傾聽。
有一天,我會再回到那座小島上。這次,我要用自己的方式,去找尋那些被遺忘的,或美麗或傷痛的故事。
有些什麼,或許會在這樣的尋覓中逐漸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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