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9月16日 星期三

黃忠偉


《This Is My Truth Tell Me Yours》

已經是第五天了。從綠島回到盆地裡的城市,許多事物變得不真實起來
,要傍晚了,車潮促擁著城市的日落,我提著滿袋民生物資走出全聯,
以忠孝東路口的高樓為起點,向徐州路上的醫學院宿舍進發,沿林森南
路的擾攘,穿過青島東路,濟南路,突然,整座城市的軸線森冷起來,
溽暑的七月台北,吹起二月潮寒的風勢....。

「槍聲在黃昏的鳥群中消失

失蹤的父親的鞋子
失蹤的兒子的鞋子

 在每一碗清晨的粥裡走回來的腳步聲
 在每一盆傍晚的洗臉水裡走回來的腳步聲

 失蹤的母親的黑髮
 失蹤的女兒的黑髮

 在異族的統治下反抗異族
 在祖國的懷抱裡被祖國強暴

 芒草。薊花。曠野。吶喊

 失蹤的秋天的日曆
 失蹤的春天的日曆」

陳黎老師的詩已經二十年了,而我們才正要開始聆聽那走回來的腳步聲
,找回失蹤的月曆,你知道的,一頁一頁,一字一句。站在現在是便當
店的軍法處,閉上眼睛,你聽,那些旋律穿過歷史與樹影,迴盪在島內
、島外、無光的地方、有光的地方。「冬天有淒涼的風,卻是春天的搖
籃」,雖然已經是夏季了,但我們應該還沒有來晚。

得知人權體驗營已經兩年了,直到這個暑假,才真正有機會從象牙塔中
逃亡,躲開藥理與政治學的緝捕,尋先人的足跡,踏上人權之路。過去
我曾多次來到綠島,在那島上有我許多的第一次:首次騎摩托車,首次
酒醉,首次辨認出自己的星座,然而像這樣清楚的思考,篤定的行走,
在這座島上還真的是第一次。第一次在水泥地走長遠的路,第一次無畏
地面對墳墓,第一次離開書本,與歷史親密地碰面....。

就像那天下午,用一朵台灣百合,在他們與久違的故土碰面的時刻,我
也與未曾謀面的他們,親密地碰面了。此刻,死者與生者是如此接近,
如此年輕,在綠島懾人的光下,歷史的痕跡如此鮮明。我突然想起一九
八四年楊牧那首長詩,不由得大口呼吸,整理如今日的潮浪般鼓蕩的情
緒,畢竟,「這些不會是/虛假的,在有限的溫暖裡/堅持一團龐大的
寒氣」,直到美麗的島春天了,邊陲的島嶼也不再淒涼苦澀,來探訪他
們的人手裡開始拿起數位相機,然而他們還是戍守於過去的風景,如過
去的同志帶回的歌謠,「風吹自由心」,他們其實早已被命運釋放,用
定格的青春,隱隱然為島嶼的命運護航....。

於是此刻,我得以在此躑躅我的腳步,在濟南路口的騎樓坐下,看車潮
被吞進林森南路地下道。而我知道穿過南海路再向南走,就是令我留戀
不已的南機場,帶杯西瓜汁與炸雞翅,到對街的青年公園漫步一個悠閒
的晚上,即使你知道那裡曾有消失在晨光裡的槍響,青春與理想上演著
動人的離別,然而那都是遙遠的故事,你閱讀,在意,但就像現政思課
堂上的左派故事,也許時常誘發你激憤的情緒,卻不曾有起身接近的衝
動。

直到離開盆地裡的城市來到孤懸的島嶼,才發現,那些故事可能離我們
如此接近。長者們光亮的額頭與皺紋下有青春的目光在閃動,如我們,
甚至比我們更接近青春的樣貌,他們的青春不在鐵窗裡,理想,堅執與
青春期的天真都還留在歌聲中,在眼眶底。因為那些失去,他們加倍努
力地活著,為了自己與同志的生命加倍活著。

而我們,在這之後,也不得不抱著這遞來的記憶努力活下去吧。即使家
族史中沒有那些失蹤的月曆,在翻過照片,近距離地與歷史貼聽之後,
城市的軸線已經翻轉過來了,共產與獨立不再是口頭上論文中的理想,
而是真以血、淚踏過的福爾摩沙,從此之後,他們的歌也成為你們的歌
,那些好男好女的故事同時也是你的故事。台北的黃昏,幌馬車消失在
遙遠的彼方,而我的狂街傳教士在ipod裡唱著我回到城市後凝滯不前的
情緒,那些記憶太重,太深刻,我們卻如此年輕,如此無力,即使我們
知道,「如果你容忍了這些,那你的孩子將會是下一個....」

「Gravity keeps my head down
 Or is it maybe shame
 At being so young and being so vain」

 And if you tolerate this
 Then your children will be next
 Will be next
 Will be next
 Will be next」

走回徐州路,天已經全黑了,昏黃的街燈點亮騎樓,歌聲也已經散去,
提著二十一世紀過剩的民生物資,我穿過青島東路,濟南路到徐州路,
刷了學生證上電梯。看著鏡子裡的自己,黑眼圈依舊深重,頭髮還是繼
續褪色下去,然而有些什麼已經和過去的自己不同了,生命的重量握在
手中,好像可以變得踏實起來。溽暑的七月台北,還有更多真實在彼端
等待,更多無畏的笑容要給我們力量,更多更多的話語,讓夜晚有光,
有溫暖,二月的風勢將不會再來....。

這就是我的實話了,現在,讓我來聽聽你們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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