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9月16日 星期三

楊佳馨


幸好!我不是那個時代的人! --寫在綠島人權體驗營之後

跟在「颱風尾」後面前進,搖搖晃晃地到了綠島,我不知道綠島是不是真的像一隻船,但是我已經可以完全體會了!很難跟人家說,我來綠島不是來玩的,四天來也確實只穿梭在學校、監獄、宿舍前的一條路,最遠只到燕子洞,誠如耆老所說,營隊之後,就會知道我們與在溫泉區的遊客,有著截然不同的體悟…

白色恐怖自50年代起到80年代逐漸平息,加害者就是蔣氏父子政權,從最早「跨越族群」清算共產黨員、到以本省籍為主的住民自決與台獨思想、外省籍為主的統派,甚至只是對時政不滿的異議份子,幾乎一網打盡,只要是可能危害政權者,寧可錯殺一百,不願放過一人。白色恐怖的受難者,雖是以本省籍居多,且加害者是外省政權,因而也正當化台籍受難者控訴不義的合法與合理性,然而在1950年代初期「大逮捕」的政治犯中,有40%是外省的新移民,1949年大遷徙後,外省族群比例佔全台灣人口的13%,這段時間的外省籍政治犯的比例很高。

這些外省族群的受難者,各有不同的原因與故事,最可憐的是一群是來台外省人,聽聞家鄉淪陷,僱船準備回中國保衛家園,在登船前被捕;也有一些人是因為發現國民黨政權的昏庸無能,而發現相較之下,寧可相信共產黨;有些人莫名其妙加入共黨或是偏共組織;當然也有的就是共產黨。

這些受難者多半是隻身在台,被槍斃以後,客死異鄉,至今也無人憑弔…;被判刑的出獄以後,語言不通、文化不同、舉目無親,而且社會上經歷從228開始以後的族群仇視,他們出獄後的生活,更為辛苦。還有政治受難者,1950年代中葉出獄之後,還被抓去金門打823砲戰。

因為各種原因逃難到台灣的外省人,不管幾歲,非自願性的從一個地方被連根拔起,去適應一個風俗文化都不同的地方,是很殘忍的。當時以為過幾個月或是幾年就可以回到故鄉,沒想到卻是天人永隔…下一次的相遇,是在整整38年之後,夢中的故鄉,景物依舊,人事全非…

中研院的蕭阿勤老師,用世代的觀點去剖析外省族群六十年來在台灣的生活,這樣的分享,對我來說,都是新的反思與檢討。若說這四天來,讓我成長最多的,其實就是這門課。省籍情節,有很多歷史的成因,還有政客的操弄,如果大家多一點包容,社會會更美好!

我們在綠島的第一站,來到許多受難者長眠的十三中隊,前輩吟唱日文版的千風之歌,憑弔守候這片大海、山丘的伙伴…一株台灣百合,放在斑駁的墓前,深深一鞠躬…我看到年逾八旬的長輩,輕輕撫摸墓碑,悠悠地說…這是我的同鄉…

沒有失去自由的人,無法體會失去自由的痛苦,最早一批綠島監獄的受刑人,還要自己去海邊打石,蓋圍牆把自己圍起來,真是十分荒謬!但是當受刑人說,在監牢裡是人間天堂的時候,我不禁疑惑…被捕的時候,屈打成招的場景,彷彿人間煉獄;等到判刑確定,不論多久,至少不用再被打了…即使幾坪大的監獄,關著將近20位的犯人,連睡覺都無法平躺,生活條件惡劣, 但是在監獄的日子,相對而言是天堂…

在偵訊中,有許多人因為受不了酷刑而供出其他夥伴,甚至是不相干的第三人,因而這些人除了是白色恐怖的受害者,也背負著「加害者」的罪名,一輩子受良心譴責。這在「超級大國民」一劇中,男主角的詮釋至為傳神。這真的是很弔詭,明明自己是受害者,卻主觀上讓自己變為加害者之一。對於能忍受刑求而未供出其他人的受難者,真的是應該給予最高的敬意,但是對於因為無法忍受的人來說,你們也已經為台灣民主化過程,盡最大心力了!因為懦弱無法操控國家,卻手握國家機器,對手無寸鐵民眾無情的殺戮,這個政權才是唯一的加害者!

中研院社會所的柯志明老師,臉上總是一抹濃濃的憂鬱…他的父親英文法巨擘-柯旗化老師第二次入獄的時候,柯志明老師只有五歲,在家人善意的謊言下成長,一直以為父親在美國唸博士,十歲那年,面對的是「傳說中」的父親從準博士的地位變成階下囚,而且還要去理解原來「良心犯」是好人的代名詞之一…父親服刑期滿後,再被感化三年,父親回到家裡,柯志明老師已經唸大學,然而,這才是苦難的開始…對於受難者面對生活的調適,好像又進入地獄…

父親被母親過度神格化,在獄中15年,與社會嚴重脫節,與家庭也需要適應與磨合…,父子關係因而緊繃,多年之後,才體會父親內心不可承受的痛…但父親也已經垂垂老矣… 柯志明老師平靜地陳述,詼諧中帶有悲傷,笑中帶淚…回憶過往,眼眶有點泛紅、語氣有點哽咽…讓人動容…

至於受難者第三代,從出生到20幾歲,沒有見過早逝的祖父,甚至在家裡「阿公」一直是個禁忌,無人提及…終於在一些蛛絲馬跡中,知道了這超過半世紀不能說的秘密…他們勇於揭發真相,從史料、中拼湊出輪廓,祖父因為年輕時候的理想,背負叛國罪名走向生命的終站,對家庭、牽手與子女的不捨,幾十年後意外曝光的家書,字字血淚…

受難者的屍骨已經靜靜躺在地底、家屬的淚水已經流乾,但這並不表示歷史可以遺忘!誰說死人不會說話?字字句句,鏗鏘有力!

人權營的一位長輩,是我的同鄉,我們因而多一些共同的話題,原來他還認識我的祖父,我出生前祖父就已經離開人世,只能從影像與親戚的陳述中了解我的祖父。第一次聽到外人說到的祖父,真是奇妙的緣分…對我從未蒙面的祖父,我似乎跨越時間空間,與之對話!這是一段營隊意外的插曲。

語言是大地的迴響,歌謠是時代的聲音,白色恐怖時期,不敢說的,寄情於音樂,透過旋律,將內心的語言外化成樂聲。結訓前一晚的晚會,雖然沒有營火,卻有著點點星光陪襯…受難長輩的分享以及演唱當年獄中一些經典的歌曲,可能是安慰獄友、排解思鄉或是送同學最後一程…今天,我們在夜空下吟唱,在那白色恐怖的年代,卻是無限的哀傷…

不是第一次聽巴奈的歌聲,卻一次比一次動人,夏日的微風中,端坐小學的集合場,幽幽的聲調,聽得好舒服…真是天籟,巴奈抱著吉他拭淚說:剛才有人說,雖然在台灣出生成長,卻不知道白色恐怖,這才是恐怖…巴布走向前,準備下一首合唱的歌,巴奈止不住的淚水,巴布深情地看著她…娓娓地道出…我想幫你擦眼淚…

一個眼神,一句看似平凡的話語,卻撼動人心,那種震撼,並不遜於巴布接下來中氣十足的演唱…貫徹天際,好像連十三中隊的長輩都可以聽到…我突然想到,當年,這些受難者或是他們的家屬,到底是誰幫他們擦眼淚?

綠島監獄再往海邊方向過去走到底就是燕子洞,雖名為燕子洞,卻只見燕子在空中盤旋,不見燕子入內。或許連燕子都不想被剝奪自由,只想靠近窺探一下吧!這裡有一個平台,是排戲的舞台,算是他們在獄中苦中作樂的地方。

依山傍水,秀麗的火山地形,湛藍的海洋,天氣好的時候,還可以看到對岸漸層的海岸山脈與中央山脈,風景如畫。夜幕低垂,蛙叫蟬鳴,是仲夏綠島的交響樂章。我在給友人的卡片中寫到…青山、碧海、藍天與滿天繁星,這一眼望去盡是美景的人間仙境,竟是諸多長夜漫漫的泣訴…如果綠島不是「流放」政治犯的地方,可能就是個單純的觀光景點,也就不會有柏楊筆下:「在那個時代,有多少母親,為她們囚禁在這個島上的孩子,長夜哭泣」地悲壯。

我的交友廣闊、集會結社參加各種組織與活動、對政府的不滿不僅表現在言語上、常常寫文章批評、還參加讀書會,這其中任何一件事,若是發生在50年代,我的遭遇可能至少是十年以上吧…幸好!我不是那個時代的人!

承擔的苦難、悲劇的歷史,終於會在時間的流裡,重新封裝與定位;
內心的苦痛、悸動的生命,終於會在歲月的風中,逐漸淡忘與平靜。

五十年,雖不致於讓滄海變桑田,藍天、青山、海洋依然圜抱著綠島,然而看到這些「無罪的罪人」,談起往事的辛酸,更應該珍惜我們擁有的自由空間。民主的果實得來不易,不要輕忽自己的力量,人人都是超級大國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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