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俗爛又廣受愛戴的情節叫作前世今生。上輩子的愛恨情愁嗔痴怨,波瀾壯闊,驚心動魄,想起來之後,這輩子的每一句話都像催著生死符,一顰一笑稍稍傾斜就撕碎柔腸。
我常常被這樣的情節迷惑,想知道那種複雜、那種蒼涼是否真能發生,又或一切都只是人類建造出來的另一個幻覺。我沒想到的是,我竟然在綠島找到答案了;那些通俗電影導演和言情小說家都錯了。
於是我寫了一個關於夢的故事。
凌晨三點,他在睡夢裡大叫,沒命似的叫。那叫聲讓清醒的妻子憶起小時候被關在外婆家豬圈隔壁的姨婆,姨婆是個啞巴。聽過啞巴大叫嗎?那像是從胃裡衝出來的聲音。像是胃裡有一壺滾水已經被滾到壺就快要乾燒起來了,壺想衝出去喊救命,卻被卡在狹窄的食道。年幼的妻從來沒搞清楚究竟姨婆是因為這樣的叫聲而被關到那樣的地方,還是因為被關到那樣的地方才有這樣的叫聲。
壺最後還是燒焦了。乾乾的煙味裡他醒過來,是妻伸手推他的第三次。
「你作惡夢了?」
他愣愣地看著妻,有一秒她覺得他像是在看一個完全陌生的人。他沈默幾秒後很輕很輕地點了一下頭。
「作什麼惡夢這麼可怕一直大叫?」
他沈默,他一直是沈默的。他翻身躺下,妻這夜沒有再聽見枕邊的人發出一 點聲響,就連呼吸聲也像石頭沉進深深的大海。但她並不驚懼,也不歡喜。她知道明天不會和今天有什麼不一樣,明天的明天也會和昨天的昨天一模一樣。
沒有後面了。應該是說,後面在短短的兩天內壓榨睡眠、三魂失七魄地用粗糙的手法寫完了。原本平庸地將主角設定成白色恐怖政治受難者,寫成加害者不是我的主意,好的想法都不是我的主意,我只提供了夢的背景,僅此而已。
生哥說他至今還會做惡夢,說起來淡淡地。前輩們說起話來都淡淡地,而我在燭光下的失態大哭不過也只是想博取同情。
為甚麼能夠這麼溫柔呢?舉著手機直播、用比年輕人快兩倍的腳程爬到燕子洞上、四根手指跟三根手指倒過比出一個四川、在說不好母語的焦慮的年輕人說完自己的名字後稱讚你台語說得很好。真正的前世今生是這樣的:指著牆上亡夫的照片,提起那段歲月裡的故人像說起一場午後淡淡的夢。
重複說夢的不是痴人,是溫柔的痴人。
我常常在母親做惡夢時猶疑著要不要叫醒他,因為每當自己做惡夢的當下最渴望的不是離開夢境,而是有人能牽起我的手陪我一起走過去。
前世已湮沒在奈何橋下,而今生的路還很長。我想陪前輩們一起走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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