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8月14日 星期六

扶停雲


【夏至綠島】
鉛灰色的雲層壓得很低,午後暴雨,水珠打穿了廉價買來的雨傘,一串一串落在鼻尖和輕微顫動的睫毛上面。
天空是一面鼓,雷聲沉重地砸在上頭,由遠處滾滾而近,像是要把世界玻璃一般敲得粉碎。而閃電總會慢個一兩秒鐘到達,在厚重的斷雲背面隱隱跳動,把整大片雲的脈落照得仿若血管一樣纖毫畢露。
雨水摔在地上,彈濺起來的細末彷彿是天使墮落到人間然後粉身碎骨。
2010年暑假,開始是一片的霧。
***
陳綺貞在耳畔輕輕唱著「旅行的意義」,我背著最簡便的行囊從船艙裡鑽出來,暴烈的陽光如潑翻的水彩,亮得一切失神。
這裡是綠島。雲垛翻湧堆疊,斷裂處穿透宛若希臘神話中神祈降臨時聖潔的光芒,寧靜的大海是深深的寶石藍,白鷗遠逝,浪潮拍打礁石,溫暖的海風體溫,我站在梵谷扭曲前壯麗的風景畫中央,心裡想著世界上怎麼存在著這樣的一種美,美得令人絕望。
旅行的意義,我溫馴接受命運的軌跡。一條白色的道路從腳下延伸開來,我知道路的彼端有一座綠洲山莊,山莊裡有那麼一群人,正等著敞開一扇歷史之門,看那些破碎的記憶如何重現五十年前的腥風血雨。他們會給的不是一個答案,而是真實中失落的一小部分;我要的也不是所謂的歷史真相,而是事件背後立體的思考空間。那些概念性的爭執也許能拓展我的視野,但我更重視的是悲劇裡綻放的生命光輝,這裡的每一首歌、每一吋景致、每一段充滿血淚的回憶,都是旅行的意義。
2010年我來到綠島,這裡是一幅油畫,剝奪了呼吸。
九位長輩在講台上一字排開,像泛黃斑駁的古老捲軸,緩緩鋪展開來。
我聽過最年幼的受害者才國小六年級,被捕原因不過因為演話劇的時候為了效果喊出一句「毛主席萬歲」;我目睹能容納一百八十人的分隊監獄和窒悶狹隘的單人牢房;我站在亂葬崗前憑悼捱不過去的第十三分隊;我握著長輩們瘦弱的肩膀,看見他們顫抖的指尖與掩飾不住痛楚的臉龐。
他們說相較起在台灣被刑求,綠島是人間天堂;他們說出獄以後才是磨難的開始,敵對的社會是一個更大更可怕的樊籠。
在那面坍塌的牆緣,彷彿還有人在辛勤地種菜;在那座陰森的碉堡裡,一雙雙充血發狂的眼睛依然在逡巡,在求救,在徬徨。
這是怎麼樣的一座天堂,囚禁過幾千個年輕生命的青春?而當時又是怎麼樣的一種局勢,讓一枝筆就可以決定生死,一個眼神就足以招來殺機?
誰對誰錯?孰是孰非?一齣尚未完全落幕的悲劇,一場以正義為名的屠殺。
綠島盛夏,一段吟不盡迴旋蒼涼的唐山謠。
我所處的第三小隊相處分外融洽,在極簡陋的住宿環境中培養起革命情誼。飛翔的蟑螂和金龜子,燠熱的氣候,四處橫行的螃蟹,沒有熱水也沒有任何床具,我在第一個晚上徹底失眠,滿天星斗,拉得長長的暗影不曉得是誰的思念。
小時後拿著地球儀,在迅速迴轉的球面上隨便一點就是未來要去的地方。美國、伊朗、尼泊爾、肯亞,更多的是湛藍無際的海洋。但是永遠不會有綠島,因為綠島小得幾乎不曾出現在地球儀上。
2010年我來到此地。那些山風海雨,那些瑰麗的晚霞和此起彼落的蟲鳴,也許只會在旅客的記憶中留下一片浮光掠影,但對於在此地蹉跎了最美好歲月的長輩們心底,這會是一首被反覆詠唱的夜曲,一場差點永遠也醒不過來的夢。
記得出發之前,在學校宿舍看了整整兩天的美國影集「越獄風雲」,自以為對監獄生活有了許多了解,可是在這裡的生活全然不是那樣。
五十年前,一群風華正茂的年輕男女被押解到有「火燒島」之稱的蠻荒之地,他們開墾農田、餵養牲畜、建造起一座綿延數里的牆壁把自己關在裡面,他們人才濟濟,多的是人有本事無中生有地造出小提琴和吉他。當我隔著展示窗看見一大本抄得工工整整的聖經、琴譜、描繪細緻的地圖,心裡的感受其實很微妙。
家人與理想,安逸和顛簸,生死只在一念之間。矛盾的是,看見既有的錯誤,就能保證自己的理想是絕對正確嗎?
我們在營隊中討論白色恐怖存在的歷史性與必然性,我們爭論國民政府政權的合法及非法,我們試圖在長輩們的血淚分享中避免政治正確的導向,我們批判既有的價值體系,我們在人權和道德的界線上互不相讓。
這些都是重要的。但是回歸到人性本質上,我願意只保留悲憫。
傷害確實存在,有人從此不被家人諒解,有人就此孤老一生。他們日日夜夜,只要想起這段過去就會噩夢連連。我不管他們過去的堅持是否真的對社會穩定造成威脅,我只知道那些沙啞的聲線、潮濕的眼角、劇烈顫抖的胳臂,那些強顏歡笑背後的心酸,這只是一群有著悲傷過去的老人啊!也許他們一生的遺憾只是沒有人願意叫自己一聲爸爸,或者是從來就沒機會說出那一句「對不起」。事過境遷以後站到講臺上和一群陌生人講起不堪的過去,重新揭開傷疤,是需要多大的勇氣?這段路,他們究竟走了多少年?
把論戰留給比自己聰明的人吧,人最缺乏的永遠都是寬容和遲來的擁抱。
離開的前一晚,大雨下個不停,生命中每一個重要的人的笑容都在我心中一閃而逝。我搭著時光機,載著滿滿的記憶要回家了,長輩們也要回家,穿越歲月甬道,從他們轟轟烈烈的青春華年走回寧靜安穩的當下,一路風霜困蹇滄桑。
旅行的意義,原來就是要回家。
2010年夏至未至,我背起行囊前往綠島,陳綺貞的歌聲悠悠轉轉,像鋪展開來的一整片朗夏的蒼穹,浪花雪白的碎末,還有藍得令人心痛的海洋。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