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接觸才有機會認識,唯有認識才有機會關懷。」 珍.古德
還記得當初家中長輩的質問,為何要參加人權營搞政治?不懂,也不想懂,更不想與這段歷史有任何牽連的他們,選擇逃避,選擇繼續誤解。他們放棄對這段歷史有任何進一步的了解,因為這段歷史對他們來說已經是過去了。可是,對我來說,歷史從來不是過去,明確地說,歷史代表了過去經驗,而這種經驗本身隱含著一種影響的力量,好比人的一生很多時候的決定,都是依靠過去所發生的經驗來進行判斷。因此面對這段不被談論的歷史,我渴望了解,渴望傾聽這片土地對這段記憶的聲音,唯有如此,才能深入這段時期的台灣文化,了解這片土地走過的傷痛是如何巨大。
那個年輕的獄卒發覺囚犯們每次體格檢查時身長的逐月增長都是在脖子之後,他報告典獄長說︰「長官,窗子太高了!」而他得到的回答卻是︰「不,他們瞻望歲月。」其實他們瞻望的是自由。
仁慈的青年獄卒,不識歲月的容顏,不知歲月的籍貫,不明歲月的行蹤;乃夜夜往動物園中,到長頸鹿欄下,去逡巡,去守候。
<長頸鹿> 商禽
四天三夜的時間是飽滿的,情緒既激動又疲倦,我不斷在受難者長輩所述說的記憶中衝擊,甚至毀壞,還有那些已離開的受難者的遺照,在我的既有經驗中投下了好大的震盪。原來有太多事物之於我是被誤解的,一直以來都被我以為我懂牽著走,其實我不懂,我不懂長輩們被青春遺棄的感受,也不懂他們面對鐵路流淚的心情。一路走過新生訓導處、第十三中隊、三峰岩、燕子洞、碉堡、綠洲山莊,這些、那些,不再是語言可以描述的,不再是知識可以理解的,淚水也顯得廉價,那些青春莫不過我們此時的年歲,正是一生年紀最招搖的時候,有的卻被死亡所監禁,有的則消散在綠島之上。刑求逼迫他們放棄自己的青春自由思想,用勞力與服從換取原本屬與他們的短暫自由。如同Francis Lagrange:「這裡生命是無止盡的重複,清晨鐘聲叫醒沉睡的囚犯,黃昏再敲鐘將我們叫回牢房,鐘聲標明我們所有休息時間,我們聽鐘聲而活,每天完全一樣,這就是監獄生活。」夜晚期盼白天,白天期盼夜晚,他們習慣聽脈搏聲睡覺,他們知道死亡從來不遠,種種肉體的折磨加上思想改造對心靈的伐害,生活是無盡的重複,很多人因此罹患精神疾病,甚至自殺。完全不能想像這樣的情況發生在相距不滿百年的台灣,我想,這座島嶼的翠綠恐怕是源自受難者的青春吧!
罪犯總是被唾棄的,或者說是眾人敬而遠之的,尤其是被政府污名化的時代。我可以理解殺人被關、搶劫被關,但白色恐怖時代很多人則是連帶、冤屈,甚至不知道怎麼被定罪的,近乎莫須有的罪名,從此之後他們就被污名化為「意圖叛亂」,以監牢為家,度過自己的大半人生,他們渴望自由,但離開監牢後,他們的生活依舊處於被監視的狀態,找工作或者房子都會被調查員所破壞,加上親友與之斷絕往來,他們幾乎是被孤立的,被這個社會所遺棄的。相對這樣的社會,具有患難情誼的獄友便成為他們依靠的對象,他們真正是患難與共的同學。
國家暴力其實不只處置個人,更是擴及整個家庭的生存。尤其是家裡的經濟支柱成為罪犯,結果是一個家庭的破碎,因為沒有經濟來源,只好分離骨肉至親,而且因為家中有政治犯的關係,所以生活完全受到監視,很多自由也被剝奪,比如受難者家屬不予出國,種種不合理的對待,對那些受難家屬來說,恐怕才是白色恐怖真正的開始。
許金玉女士:「我們的歷史有空間講出來比賠償更寶貴。」從來都不知道自由是多麼可貴,沒有走過白色恐怖的時代,無法想像自由跟民主的由來是如何艱辛。透過受難者長輩們親身述說,歷史有了延續的可能,不再是模糊的、單一說法的,而是可以被凝視、被了解的。從受難長輩的身上,我看見了歷史的微光,白色恐怖露出一道曙光,自由的鐘聲,並非憑空而響;一切絕非憑空而來,而是必須面對爭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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