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8月14日 星期三

鄭敏 / 〈千風〉

那幾日,我們待在綠島人權園區,早晨的第一道曙光自海迎來,望向海的另一端,是心心念念的台灣島──湛藍無際的藍空、碧光閃閃的海浪,二零一三年,二十一歲的我日日與海相逢;一九六零年代的火燒島,綠洲山莊囚禁著許多人的青春年華。彼時,他們隔牆天天聆聽海濤的潮起潮落,而不知海的顏色。

關於白色恐怖,一段執政者刻意抹拭的過往,近幾年塵封已久的檔案重見光明,被集體遺忘的生命隨著張張照片重新顯影,消失的姓名再度在人們口中呼喚,像是遲到已久的招魂儀式,召喚已逝的亡靈,與掩埋時光中以滾滾熱血及眼淚書寫的歷史,歸返故土。

記得第二天早晨,我們和長輩們來到第十三中隊,墓碑藏於隨風搖曳的青草間,或是山坡上一塊不起眼的磚,是一個生命今生唯一的註記。張常美長輩不願意來到十三中隊,她認為此地如今葬的多是過去的官兵,他們的同學家屬大多帶回臺灣了。手持一朵朵百合,我們不唱〈安息歌〉,微風吹拂,蔡焜霖長輩滄桑地吟唱〈千風之歌〉:

請不要佇立在我的墓前哭泣
因為我並不在那裡 我並沒有沉睡不醒
而是化為千風
我已化身為千縷微風
翱翔在無限寬廣的天空裡

歌聲傳遍風中,於十三中隊的每一處迴盪,伴隨細微海浪的呢喃,現在想起,還是忍不住眼眶濕潤,營隊過程有許多重要的回憶,都是與歌緊緊相依的。

綠島山莊的展覽,長輩在「一人一事良心救國運動」的解說板前面,要我們看看陳列在上的數張照片,都是和現在的我年齡差不多的年輕男女,有人一臉肅穆,卻也有像傅如芝咧起嘴大笑。那是他們臨刑前的照片。當時同樣關在綠島的南日島戰俘,因受過共產統治,唱著紅歌〈歌唱祖國〉,監牢歲月百般無聊賴,女囚們因此學了歌一起唱,未料竟被當作連結反叛分子的罪證!成為槍下亡魂。誰知道幾度春秋後,當初國民黨政府視作匪歌的〈歌唱祖國〉,二零零八年北京奧運開幕式由一位小女孩唱響會場,席上貴賓的國民黨高層,不也一同拍手叫好?想想逝去的生命,再想想如今景況,何等荒謬的世界!傅如芝閃耀的燦笑,是甚麼樣的狀態,讓一個面臨生死之際的年輕女孩對著鏡頭大笑而不恐懼死亡?沒有貼出來的死狀可以料想的到,我忍不住蒙著外套崩潰大哭……

殘酷的歷史對照啊。(寫到這裡又忍不住哭了起來,母親說我神經病,但想起傅如芝的神情,她到底哪來的勇氣在死前這般笑呢?)

白色之路很神奇,過去一直以為知道更多的歷史真相只會更憤怒.還沒接觸長輩之前,還以為長輩們每個對過往的遭遇肯定怨懟萬分,掛記不忘;的確,歷史沒有被遺忘,然而長輩的苦痛經過時光淘洗,曾有的憤恨逐漸消弭,變成一種堅定而溫柔的力量。楊翠老師告訴我們,其實很多長輩起初是不願再談白色恐怖的遭遇,怕再度觸碰傷口,可是當長輩們開始敘述他們的故事時,他們經過講述、書寫療癒歷經的疼痛,慢慢走出來,藉訴說讓更多年輕人瞭解台灣過去遭逢的苦痛,切莫重蹈覆轍。

「我們的詩歌是我們用一時感受寫出來的,但長輩們是用一生來寫這段故事」,這些心得,內心的波瀾,會慢慢淡去嗎?我想不會的。最後一天和長輩們一個個擁抱,常美長輩一直說:「你們是台灣未來的棟樑,未來交給你們了。」我能為國樹立功勞嗎?或許不能。然而長輩們的故事,用一輩子的血淚來寫的歷史,由我們的聲音,隨千風不斷傳遞,在深愛的土地上,遍地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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