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8月14日 星期三

廖雅楠


之一:仍舊覺得冷

至今我還記得,一年前在奧拉寧堡(Oranienburg)那晚的微冷。

 我瑟縮在青年旅社的大廳裡,終於翻開啟程前放進行李箱的思想季刊。於是,在陳郴書寫德國的克服過去(Vergangenheitsbewältigung),與吳乃德書寫台灣的未竟之業間、在文字與扉頁的迷離擺盪間,近三個禮拜在薩克森豪森紀念館的片段著實飽滿了許多:親眼目睹的在這裡被說了出來,而說不出來的,卻可以被寫下來。

但我仍覺得冷,在焚化爐前說不出話時、閱讀著生還者的自傳時,以及無數個歷史的傷疤被交錯的話語、行動與地景的重現無情地掏挖,再被小心地、戒慎恐懼地輕撫的時候。對1933-1945的德意志那份越發的理解,頻頻地刺痛著自己:原來,我對自己來自的土地、那裡的歷史所知甚少,更多時候,是一無所知。但我仍覺得冷,我能與陳郴的書寫脈絡生成情感和知識的共鳴,卻在吳乃德的文字裡找不到相似的鍊結;在一塊土地上活了二十年又六個月,卻要飛到地球的另一端,卻要透過踩踏另一塊土地的歷史,在舉步間體認回去之必要和慚愧。

出發往綠島前,像是繞了一大圈,終而回到原點的心情。

想找回相似的鍊結,又像是要去贖一個小小的罪,因著對於島嶼歷史的無知,與他國歷史的有知所生的罪,以更多情感上的、知識上的理解去弭平自責。我曉得自己正要去碰觸、甚而參與這塊土地揭露傷疤的過程,但對於面對歷史的赤裸,要以什麼樣的目光去凝視、什麼樣的力道去撫慰,和什麼樣的步伐走下去,我不知道。期待著誰可以替我解惑,又恐懼自己這股「急切去了解」的執念,在窺探和關懷的揣測拿捏中,稍不小心就是他人的痛苦。


之二:療癒的形式

半年前看過一部德國電影《然後是觀光客》(Am Ende kommen Touristen),片中的德國青年Sven在陰錯陽差下,前往波蘭的奧斯維茲從事民事服役。Sven負責照料一位85歲的倖存者Stanislaw的生活起居。老人不願離開奧斯維茲與親戚同住,他不斷地對著往來的觀光客講述自身受難的經過,不斷地向年輕人展示手臂上象徵汙名的刺青編號;一次次地修復死去難友的皮箱,也一次次地在惡夢中驚醒。

在第一次見到長輩們,他們的身影和85歲的Stanislaw交織在一塊。觀影時做為一位觀眾萌生的疑惑,和現實接軌的剎那仿若快衝破心牆般,我無法理解,更多時候帶著心疼。

「為什麼要不斷碰觸自己的痛苦?」

「為什麼要回來這裡?」

我以為對倖存者來說,傷痕的療癒是一個試圖抹去的過程,小心地處理、迂迴地繞過,它就能被其後生活中大小的瑣事,或一個美好的未來願景一層層地覆蓋,終至滅跡;我直覺話語權力被剝奪的過去是難堪的,以致為了重建自信,你們就不再去談。而去挖掘真相或追討正義,是上一代「沉默的他者」和這一代享用著前輩們燃盡生命換得的自由空氣的我們,應當承擔的責任。

但似乎並不如此。在綠島的四天,長輩們帶著他們的過去向我們走來,而我一次次地被他們的用力、認真所感動。他們或書寫,或歌唱,或在每晚陪我們圈坐著暢談,都引領著我們去面對歷史。蔡焜霖長輩說:「這世界上一定有什麼人等著我去遇見,一定有什麼事等著我去完成。」面對歷史的瘡疤與傷痕,數度覺得,軟弱善感的人是我,活的直挺堅毅的人是他們。

Michael 老師對我說,對長輩們而言,不斷訴說的過程就是一種療癒。過去沒人可以說,現在卻有一群年輕人願意聽他們的故事。我忽然想起賴香吟在《其後それから》裡所寫:「為你終須拿回屬於你書寫權力的毅然感到驕傲,因為這是一個時代的故事,是關於你如何活下來,而不是關於某人為何而死的故事。」在綠島的四天,我的參與也在訴說與傾聽的往復間,被賦予雙重的意義:我填補自身對於島嶼記憶的缺口,也見證了長輩們奪回話語權力的光榮。或許,我無須去擔憂在關懷和窺探的光譜上如何游移,因為那股「急切去了解」的執念,之於我或長輩們,都能轉成奮鬥的能量。當療癒的形式褪去悲情的基調,我們也就不需要迂迴地繞過、甚至企圖抹拭過去;在活著的當下一而再地梳理過往,不也是一而再地宣示,我仍驕傲地活著。


之三:惡魔的循環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赫塔•慕勒(Herta Müller)在她的得獎致詞裡寫道:「我們是否能說,正是那些最渺小的物體,可以是喇叭、手風琴或手帕,連結了生命中截然不同的事物?物體在常軌與偏離之間,會服膺於一種重複的規律─惡魔的循環。」我是否能理解,在綠島人權園區中,事物的呈現與不呈現、話語的吐露與靜默、文字的書寫與刪減,以及行動的作為與退縮,也服膺著一種重複的規律。在這藏於細節的循環裡,我們得以察覺一些惡魔之事,隨著時代的推進,它如魍魅般糾纏不去。

在綠洲山莊的那天,張常美女士一一地向我們解釋她的先生歐陽劍華長輩所畫的幾幅圖,那是一幅幅刑求場面的可怖還原。正當我們以為來到最後一幅畫前,她從背包裡悄悄地抽出另外兩張,說這是不能被掛出來的,但還是給我們看。畫裡分別有兩位女人,一位的下體在慘遭來回的磨損後流血;另一位懷有身孕,被以長髮綁掛在天花板上毒打,胎兒就這麼給「打」了出來墜落在地。我瞠目的盯著她們不發一語,有那一瞬間要流下眼淚,卻被心頭一股湧升的慍怒和疑惑止住。


這些殘忍的暴行涉及對性器官的身體凌虐,與對一位母親的精神折磨,針對女性如此駭人的暴力,卻在人權園區裡被「消音」。誠如楊翠老師所寫:「當男性暴力與國家機器暴力共構合謀,女性政治犯的身心傷害及其處境可想而知。」我們是否可說,今日的國家不願攤開施加於女性身上的暴力,這種寧可刪減、沈默的抉擇,暗示著時代的推進步伐甚慢,女性的人權在轉型正義的道路上踽踽顛簸,而惡魔尾隨在後。

觀光景點能不能負荷苦難記憶?要以什麼樣的形式負荷苦難記憶?園區作為台灣一個歷史傷痕的重鎮,是要警惕來者絕不能再重演一次人權侵害的悲劇。為此,真實地呈現人權如何地被荼毒和壓迫,遂成最重要的關注環節;也唯有像長輩們待我們一般,最赤裸與公開的展露,才能在人潮的來去間,在每顆心上銘刻歷史的烙印。可嘆的是,惡魔躲藏在地景還原的細節裡:牢房裡的地板被墊高、廁所周圍鋪了瓷磚、築起不該在那的高牆⋯⋯。我試著從長輩們口中的細節,去想像綠洲山莊當年的樣貌,卻發現今日身處的建築是座「被美化」的牢籠。

隊伍行進時,身旁一位婦人往囚房裡望去,直呼:「擱真四序嘛!」(還真是舒適!)我一聽不敢置信地轉頭看她,她早已牽著女兒往回走。那一瞬間,我不確定自己身處哪個時空,像是在戒嚴時代與二十一世紀的今日之間被不斷地拉扯,我掙扎著要擺脫白色恐怖的魅影,它卻恰在前幾秒鐘前,以一種凜然的平凡姿態呼你一巴掌。

慕勒在她的小說《風中綠李》的開頭就寫著:「當我們沉默不語,我們的心裡會覺得很不舒服,若我們說話,我們會變得可笑。我們用口語的話語就像用草叢的雙腳一樣會蹂躪許多東西,但用沉默亦如是。」魍魅般的循環在過去與今日縈繞不去,對人權的侵犯脫下白色的外衣,在我們高喊著人人可說、人人可做的自由今日,它換上另一套平庸的衣裝,在細節裡蹂躪著人權。但在這人人可說、人人可做的今日啊,我們也可以呼喊,可以反對,可以辯駁。假若再遇到那位婦人,我會勇敢地開口:「不是這樣子的。」沉默讓惡魔的循環持續橫行,而話語的魔力在於,我們可以做出選擇。


之四:拔升

關於在綠島我所得到的,遺憾無法一一寫盡,對於島嶼的歷史與現在,自己還有太多要學習。但能肯定的是,轉了一圈回到原點的自己,真的如Michael老師所說的,在一夜之間茁壯,在長輩們的陪伴、課堂和討論中,爬到了未曾預期的生命高度。轉型正義的路途遙遙,四天前我抱著點懷疑,四天後卻在心底閃出一絲希望的花火,與對未來的些許想像。每個世代的勇氣都重新決定我們的文明。許多年以後,當這塊島嶼上再也沒有仇恨,當加害者受到法律的制裁,有了懺悔的機會;受害者因為正義的伸張,有機會表示諒解與寬恕,妳會想起在綠島的這四天,暑氣逼人,而妳瞬間長大,不再覺得冷。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