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8月14日 星期三
蕭皓瑋
「我們每日聽見海浪的聲音,卻從未見到海……」
翻開營隊的學員手冊,我將這句話輕輕勾上了底線。
綠島的第一天晚上,安排了和政治受難者長輩的訪談。陪同我們這一小隊的是蔡焜霖先生和黃春蘭女士。
春蘭阿姨的爸爸黃溫恭醫師是政治受難者,在獄中被判處死刑時,春蘭阿姨才只是個襁褓中的嬰孩。時年黃溫恭在二戰期間應日本政府赴哈爾濱任軍醫,後被共產黨俘虜,因為希望能儘快回到台灣,遂同意加入共產黨。1952年於
台灣被捕,因為是自首,只輕判15年。但判決書到了蔣中正手裡,就像改作文一般,被塗改成「死刑」。黃溫恭醫師死刑後,家中財產被全數沒收,而家中的親戚等皆遭情治單位監視,工作、生活上都受到持續性的騷擾,這樣的狀況,一直到了解嚴後才逐漸停止。
春蘭阿姨現下正在高雄海洋科技大學擔任教授,口條清晰,講述受難故事有時情緒激動,有時卻又柔軟下來。那大抵是提到他的女兒、兒子的時候。春蘭阿姨一直自豪著自己的下一代成就非常,而實際也確實如此。女兒在英國攻讀博士,兒子於美國研究人工智慧。春蘭阿姨提到,白色恐怖時因為國民黨政府逮捕的都是高知識份子,笑說不知道使得台灣少拿多少諾貝爾獎。而她自己的求學過程中,原本已有申請到赴美讀書的獎學金,卻因為父親政治受難的背景,而無法出境台灣。就像是面對高牆的雞蛋一樣,春蘭阿姨也為此感到憤慨。她提到那陣子到成大任助教,卻毫無心思在學校上,終日只到城裡逛街。後來,卻在實驗室裡認識了她的丈夫。結了婚後,阿姨身懷六甲地跑去考了台大化學所,結果是一試高中。
四年前,春蘭阿姨的女兒張旖容和國家檔案管理局周旋,目的是為了將黃溫功被扣留在國家的遺書正本取回。正如所有面對體制的故事一般,事情一直都並非順利。而得知黃醫師有寫給家人的遺書也是一段機緣,因為收到了一本藍博洲撰寫的白色恐怖民眾史,張旖容和蘭博洲取得聯繫後,才得知原來檔案可以申請取回。此後,相隔近半載的遺書才被黃家後代重新發現,儘管事過境遷,但遺書上的文字熱度仍在。春蘭阿姨情緒激動地說,國民黨真狠。連人死前用最後一股力量寫給家人的信都不願交回和公佈。
夜裡,海潮靜靜拍打火燒島的硓咕石。那是一種生活在海洋中的珊瑚死亡之後的骨骸,隨著時間的流逝,逐漸在岸上堆積增厚、尖銳刺人的珊瑚礁。此時不圓滿的月亮靜靜探出了頭,雲層是細細的紡織紗,染出了一片光暈。
沈默之後,我們繼續。
相對於春蘭阿姨時而自豪、時而憤慨的語氣,焜霖爺爺則顯得靦腆了許多。但並非不健談。他給人的感覺是很樂意分享自己的經驗,只是談到每一件往事,他都像是輕輕拿起櫃裡一件件精瓷茶具般,細心,合宜,流露出一點追憶的神情。
焜霖爺爺是五零年代的政治受難者,出生於1930年,和我的阿婆年齡相仿,卻有截然不同的人生故事。爺爺出生台中,彼時是日治時代,高中時在台中二中(今台中一中)就讀,因喜好文學和哲學類書籍,遂參加讀書會,成為日後被國民黨政府逮捕的藉口。1950年9月,焜霖爺爺被憲兵隊強行帶走,在威脅利誘下,扣上他「參加叛亂組織」等罪名,隨後判刑十年,移送到綠島新生訓導處服刑。一切的一切就像卡夫卡的小說一般,荒謬,可笑,卻無比真實。
在訪談前輩們之前,我們先行過一遍自我介紹。輪到我介紹完後,焜霖爺爺笑嘻嘻對著我說他自己就是在我這個年紀被抓走的。我不知道怎麼回答,只好陪著笑,大家都笑了。但我知道我是不應該笑的。怎麼年方二十,正青春就被削去了頭髮?
焜霖爺爺受過日本教育,日文也因此相當流利。他提到,其實在進綠島之前,根本沒讀過社會主義的書籍,只讀過中國比較左傾的作家,如魯迅、巴金的作品。進了綠島之後,焜霖爺爺說那裡人才濟濟,他反而跟著許多知識份子學到了不少,和有同感的難友們一起笑稱新生訓練營是「綠島大學」。但生活的確是苦楚的。他們必須早起工作,到海邊敲石頭,耕種糧食蔬菜,養殖家畜,爾後還要參與三民主義、反共教育等等的「政治教化」講習,而這些思想正是那些壓迫著他們的體制所信仰的。
我問及焜霖爺爺怎麼能這麼淡然地談論這些疼痛的傷疤。他說,也許是因為在綠島看過太多忽然被一聲傳喚,就再也回不來的同窗們,所以反觀自己,竟產生了一種「看開」的心態。自己的困境相對於失去生命的人們顯得如此渺小,況且出獄後的生活,焜霖爺爺說稱得上是順遂,儘管也被情治單位跟隨騷擾過,但他任職的廣告公司老闆卻開明的很,還將警察給罵跑了。此後,除了任職廣告業,還創辦了雜誌、贊助紅葉少棒隊。雖然某一年因為颱風整垮印刷廠而使他破產,但又及時被老東家的廣告公司力邀回去擔任要職。焜霖爺爺說,也許是因為自我認同的實現,他今天才能這樣走到這裡來,繼續和我們分享自己的經驗吧。
最後焜霖爺爺說,這世界一定有什麼人等著我去遇見,一定有什麼是在等著我去完成。他是抱持著這樣的信念活下去的。這句話使我感動了良久良久,已經放在心底一塊柔軟的地方了。想他日若遭遇困境,這句話就拿來當作支持自己走下去的原動力。
我忽然想到歷史是這樣一種東西。類似硓咕石的東西。他是一段時間裡各彩各色的珊瑚死亡後,緩緩累積起來的骨骸。儘管業已死去,那形體卻仍然尖銳刺人,一不小心就會被劃出一口傷痕。而我們的語言是海浪,每一次的述說都是一次撫平的儀式。我常思索萬般堅硬的將循著什麼煙消雲散?也許是時間,但我們必須記得,也必須持續地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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