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8月22日 星期三

2017年綠島學員心得 - 李宜軒


受難,到底是什麼呢?
專注於受難或許是個不完全正確的面向,每一個政治受難者伯伯看向的是未來,那段經歷即使血淋淋,語氣中卻總是雲淡風輕,談話內容也多著墨於他們的深切盼望,重點是我們,是現在與他們期待土地的未來。我們那組到現在還在做運動,還是把臺灣的未來時刻放在嘴邊的爺爺,總叫我們從過去是要看向未來。
但我不懂,或許是苦難過於龐大,旁觀苦難的我,覺得理解是太高尚而不可能的詞彙,我知道這個歷史事實,但我卻仍感覺遙遠。這個社會不也是嗎?這個歷史事實即使大多數的人們有所認知,白色恐怖卻仍可以是毫無重量的,在談話中模糊輕盈,就像我們即使知道過去的苦難存在,但轉型正義的阻礙仍重重,而這個認知和作為之間那段無法跨越的空白是什麼?屬於這個社會的失語又是什麼?

這幾天聽到的故事量大概足以思量好段生命時光,營隊邁入第十三屆了,能夠來到綠島陪伴四天三夜的伯伯們愈來愈少了。我於是只能以肉身為拓印,在墨跡反覆變淡的代言角色中,希望記憶不要就此斷裂。
彭仁郁老師講訴說的困難,語言會被創傷經驗所淹沒,並且有如夢魘,或許可以被時間沖淡,但很多事情反而是身體會幫你記下,在還健康的時候或許仍可以抵抗那潛意識中的記憶,直到身體也不堪負荷,「症狀」於是成為迂迴的訴說方式。
然而訴說是療癒的可能,卻也是樣版化的危險,你是否足夠在聆聽中承接起對方,而非使他再次落下。但生命經驗的如此龐大的差距,如何同理,如何共感?療癒更是過於美好的,你無法確知那是什麼,更遑論如何確定它真實發生了?這問題的答案,老師有給我,但我想三年來不斷回到這營隊,不斷陪伴與聆聽是老師以行動訴說的答案。

楊翠老師說,唯有透過家屬,受難的全貌和定義才會完整。在談白色恐怖時,我覺得會很關注於政府的無理以及殘暴的部分,受刑的巨大苦難好像可以一下子滿足我們對於恐怖的認知,但現在我想,這不過是其中的一個面向,更是知曉後無法去理解的過於龐大的悲傷。但一個人,作為一個人,他所失去的更包含前面對於去年輕生命的盼望,以及出獄後,特務的監視與社會污名所造成的無地自容,當時在臺灣沒有家的伯伯就說,踏出監獄那刻的茫然多麼使他想走回獄中。
但這些仍是可以訴說的,家屬的悲痛是難以言喻的。「他們會為了一件他們完全不知道的事情而完全無法快樂。家屬經歷的完全無法以言語訴說。」很多人的一生毀了,但社會卻難以哀悼或理解這種痛。
在監獄中的二十分,我們試寫著一封家書,二十幾人充滿的小房間,暑氣蒸騰,十分鐘後早已一身密布細小的汗珠。前方的海好像很近,卻也很遙遠,那聲音像是一張絕望的船票。唯一一扇窗戶的天空截角有限,我生命中能剪下的景象也如此有限,看著乾淨的信紙,明白了我無法寫下任何給他者的字句是我所確知的,我甚至無法給我自己任何一種確定的想像,於是我最後只能記下當時情境,卻絲毫無法去模仿與嘗試,那封對他們而言是遺書/家書的心境,那過於遼遠。但我想心底的聲音,是不願去想像。
受難於是在此集結很多人的面貌,凌亂拼湊成崎嶇的敘事,但仍不止如此,這是一個說不完的故事。

聆聽長輩伯伯的話語時,會覺得我像是在天地之中虛浮其中,這差距是屬於時代的鴻溝,生命經驗與信念的差距,但我更是既搆不著天也觸不及地,許多時候是透過中生代的講師們轉譯出的語言才有所明白,會覺得自己或許還是太年少無知,抓不準語言中蘊藏的睿智與意義,但這一來一往間,透過身旁的崇同儕、隊輔和講師們,學習良多。
這是一個講師和學員超脫彼此短暫會面,只在兩小時課堂有所關聯的模式,長輩和講師會整整陪伴四天三夜,儘管他們年年來到一樣的地方,講著早已說到熟爛的經歷,卻仍然抱持著非常大的熱誠,不斷地回到這裡,而長輩們對於土地龐大的愛與熱情,令人匪解卻也動容。「要為了臺灣的未來...」他們總這麼說(當然我在此強調我無意將受難者形塑成某種政治立場的單一樣貌),何等大的期許,我總覺得自己無力承擔,但他們的溫柔與寬厚,許諾的是他們用一生來付出。

艾文老師說長輩改變了他的一生,如果老的時候能有他們一半的姿態與優雅,他覺得他這生就值得了。
長輩老師主辦單位等,所有不斷付出的人們我覺得他們像是一顆顆偉大而美好的種子。
陳深景長輩哽咽說了要謝謝我們。那一刻我深深震懾。
而高金郎長輩曾說,他要為了我們的未來先謝謝我們。
一切的一切都如此難以承受,這四天三夜已壯大了我的生命風景,但個人經歷的豐富之外,我也開始默默希望我也能是一顆美好的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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