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8月19日 星期日

2017年綠島學員心得 - 鍾昀佳


  綠島比我想像中熱得多。在台東的港口,太陽炎炎,人都昏了。海上吹涼風,清醒了不少,但踏上島便再次經歷折磨。這是火燒島,因為林木稀疏好似被火燎捲過而得其名,但氣候因素似乎更是貼切。

  幾名隊輔的書包上和行李箱上貼著有“新生”字樣的貼紙或徽章,我想,是營隊給參與者的紀念吧,給第一次參加這個營隊的同學做的。有點沒創意,新生什麼的。
   
  但經歷四天三夜的營隊後,我不但知道了“新生”的意思,並且忍不住在出門時將徽章別在包包上,將貼紙貼在桌面上,期待有人問我那是什麼意思,而我就能將我知道的事情分享給人;我好怕忘了在綠島上的所見所聞和所感,哪怕一絲一毫……
   
  那麼炙熱的空氣、凝滯的雲朵和天,海的另一邊似有似無的台灣連綿山脈;黑而大的嶕岩,陣陣拍岸偶爾激起高高白沫的浪;那麼黑的夜和無邊的天空,紗般輕的白稠星塵、綴滿白色星子,閃得總是太快來不及許願的流星。小小的島讓我覺得自己仿佛宇宙的中心,四圍環海而獨此一天地,但闊而高的漫天星辰卻又讓我遲疑地覺得自己渺小而孤獨。腳陷進沙粒裡,腳掌向後踏滑拖著身軀前進,沿島而建的咾咕石牆,是前輩們磨著手為自己築蓋的圍城;島嶼的歷史是用擲在山陰和狹窄囚房的青春年歲堆疊砌成,那些年輕而熾烈得讓人敬畏的心靈。我知道台灣有一磊歷史是被寫進這石島上了我知道,我看見白日下往來扛石挑水挑糞砍茅草的青年身影,汗味和熱氣蒸騰,時代的黑暗壓擠使台灣土地上最偉大的心靈們齊聚在此;這心靈不停止歌唱、不停止開戰,這心靈能溫柔唱出對生命之深情,亦能在企圖制壓的強權前面,以韌而堅定的生命力反抗回應。
   
  自大的武裝匪團竊奪他人之物,操使不屬於自己的權力,貪婪地滿足自己的慾望;以糙劣的言詞為自己加冕主權,以強暴堵住說出真相的口,用親手所為的殘酷邪惡暴行,證明自己的偽詐。
   
  萬千生命迭起抗爭,卻被暗中伸出的猥瑣雙手扼喉抹殺;層層黑牆與疊陳屍骨是為說謊者遮恥。
   
  那填掩虛偽的時代令全島噤口,將真理之聲隔絕在遙遠海外。緘口的年月流淌成了台灣島的日常,我們社會享用言論自由,卻異口同聲地在同一處閉上嘴;於是那不再被提及的歷史漸漸沾上了塵墮入幽暝,沈默成了無知,心照不宣的恐懼終是成了被遺忘的歲月。

   只有家屬記得、只有倖存者仍記得。他們的哀泣被漠視,他們的疾呼是多餘。而我帶著好奇前來瞻仰遺跡,卻看到了活生生的人,並帶著被填補的歷史與傳承滿足而歸。
   
  高金郎爺爺,第四小隊的隨隊長輩,在我心中播下追求真相確實思考與台灣獨立的種籽。巡看八卦樓的時候,他那開朗的神色總令我不解,甚至在見到自己當年身處的牢房還透出懷舊的意思:這是怎樣的一個人呢?他的精神世界是用什麼支持的呢?到底是個不停歇的生命,無辜入獄的他被判死刑,後減刑為十五年,就算倖逃死劫,但自始就是錯誤,何來幸運之說;在那就算判決不死仍會被蔣介石恣意批死的年代,而高爺爺用堅毅確信又愉快的神態說,不相信會死,你就不會死。我無言。這何止是樂觀,我無法以我所知的言詞描述那樣的精神展現:是實實在在的生命力、是確確實實的生命曲線讓他說出這種話,他的整個生命都為他所說的一字一句代言,既是剛強亦是溫柔。所有長輩皆是如此,當周賢農爺爺說只要努力沒有過不去的,那是他過去、現在、未來都這麼相信並且從未停止實行;當陳欽生爺爺說他是個樂觀的人、當蔡焜霖爺爺說愛,你知道他們說的樂觀和愛正是最純粹完整的樂觀和愛,他是樂觀得自始自終,在令人咋舌的荒謬中行荒腔走板的路,正是以這樣的反合,演繹樂觀;而他是愛得明確真誠,深情台灣與她的人們,而我們不但感受到了,也從中獲得力量。從毛扶正爺爺身上,我感受到深沈的悲傷,但如今身在此地便是他堅毅強大的生命展現。對音樂和藝術的熱愛和堅持是陳深景爺爺的生命折射,你知道那光束是穿越殘酷漫長的年日最後通透出的明彩、依然乾淨。生命在意志受外力強折時的對抗正展現存在與力量,熠熠生輝。
  
  正義是什麼?我開始相信絕對正義雖無法被定義、雖無法被確定是否存在,但人們似乎總隱隱約約能察覺其方向。我們追求的轉型與正義是什麼,我們在此一同確立努力的方向。
   
  高金郎長輩說,他不在意賠償。但他要確定加害者確實知道自己是錯了,並為自己的錯誤確實獻上道歉。攤開真相是徹底悔悟,記憶傳承是要我們不再重蹈覆轍,是讓掌權者不得恣意妄為。
   
  第三天的傍晚,紫灰色的雲團狀分佈在紫藍色的天,凝然,就在灰粼粼的海水上方,又塗了幾抹橘色。
     
  那是我見過最美的風景了。

  白色恐怖槍決名單、白色恐怖受難名單,刻在石板上、嵌在石牆上。

  許多紀念公園會立幾座栩栩如生的雕像,附上姓名與功績,無端染上英雄紀念性;既是英雄,那麼再苦的磨難也悄悄轉化成神話,似乎是超人命中能承受的了。
   
  但這一大片一大片的名單、一個又一個名字,說的是一個個普通人,我家鄉的人,他們走過的街道我也曾踩過,槍決倆個字多麼沉痛無理,他們的生命像不要錢似的被踹開。是誰這麼自大啊,膽敢擅自背負這麼多塊石板,的名字!的生命!的重量! 我看著爺爺們的背影突然想哭,這三天相處已經讓人習慣了他們的樂天和進擊,但此時此刻,他們在這島上十餘載的時光突然排山倒海地向我湧來,歲月應是摻著陽光的亮粉,一步一步挪著腳在海邊和囚室來回的青春,不公道的指控。身體的戕害。心智的壓榨。他們是走過來了,但沒人能說那些經歷因此變柔軟,此時我真恨文字讓虐待變得概括疏離…

  燭光熠熠,我凝神聽高爺爺說的一字一句,覺得精神從未如此享受過。這是台灣的菁英啊!一點也不含糊,真該用純金雕花的框給裱起來,這才是公民社會應該有的討論,國民黨是用謊言剝奪了社會的人性,讓人對無理的政治漠然容忍。你們的父母輩是被嚇破膽了--把人嚇破膽的爺輩這樣說--不是他們不傳承歷史不思考。要原諒他們。

   這天晚上,我們組在八卦樓前的放封場練習成發要唱的歌。躺在地上,看著滿天星子,淺淺的河漢,突然想著,這般的夜空,是不是也可以透過鐵窗看見?
   
  謝謝每一組用心的準備,那些重現的場景有記憶也有紀念,用文學、歌詞和音樂述說了感想。回顧省審,讓傷痛轉化為傳承,兩個相隔的世代都得了安慰。那兩個小時我變得好敏弱,又哭又笑,鼻頭酸了又酸,大白天的不好意思淚流滿面只好皺著眉。
   
  離開綠島,與四天前相同依舊的是火燙泛白的烈日;回程的路上我又再度陷入暈沉,走出船艙才發現台灣島已近在眼前。

“You may say that I’m a dreamer
but I’m not the only one.
I hope some day you’ll join us
And the world will live as o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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