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眼睛一樣
就像是眼睛一樣
看著歷史裡所有人的對錯善惡百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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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寶慧,我們可以不要談政治嗎?」
常常發表對公共議題的看法,發表著、發表著,就會聽到這樣的一些聲音。
時常想溫柔的,儘可能理性的(哪怕是假裝的也罷)跟那些聲音說,我談的不是政治、不是藍綠,是對錯,而且是與我們切身相關的問題的對錯。
甚至花了時間很多沙盤推演,與那些聲音對話:「這些問題不是政治、而且政治也不是什麼可怕的東西啊,政治的初衷是讓人、讓國家幸福的力量……(下省略一百萬個字)」我總是試圖想跟他們對話,哪怕只有一點點也好,我想讓對話得到一點點的交集。
但沙盤推演就只是沙盤推演而已,大多數的時間,我只會閉嘴,打哈哈、裝可愛的說:「哀油對啦我們不談政治,我們談談你交的男朋友、你吃的小確幸星巴克、你在誠品打卡的那篇發文角度真好怎麼橋的……」等等之類的,敷衍了事。
沒錯啦,我就是個敷衍了事的人,甚至是你們所說的那種沉默無感的大眾。
這是我很難過、很無能為力的地方……
我是個害怕衝突的人。
我是來自深藍家庭的小孩,我是外省第三代,我們家超愛蔣委員長、超愛國旗、超愛唱國歌!!
我永遠記得,我小時候因為踩了國旗一腳,而被公公打了一頓的事情,那時,他生氣的說:「現在的小孩子怎麼這麼不愛國家!這面國旗是用一大群人的鮮血換來的!我的爸爸跟爺爺就死在這面國旗下!」
那年,我四歲,而我的公公那年已經是個八旬的老頭子了,他來自河北,他是外省老兵,為國家打了一輩子的仗,最後戰敗不得不淪落異鄉。
而撤退時,他保護了一整個家族,讓他的妻子、也就是我的姥姥以及我的大阿姨、大舅舅得以平安跟著他來到台灣,在台灣安身立命。
我的公公是個國民黨軍人,他很溫柔,保護家,也愛國家。
我最喜歡公公,他平常對我最好,總是保護我,還會用牛奶罐做玩具給我。
所以,那天他那般氣急敗壞的樣子,我一輩子都忘不了,也不敢再不尊敬國旗。
公公過世了這麼多年,我仍舊記得,他說的話:「這面國旗是用一大群人的鮮血換來的,我的父親跟爺爺就死在這面國旗下!」
而公公去世的那年,國家正好發生了驚天動地的事情,阿扁執政了,國民黨第一次成為了在野黨。這件事情對我們外省家庭來說,是件大事,而且是不對的事情。
我的媽媽說:「台獨是要打仗的,是會流血的,我真搞不懂現在在檯面上那群人在想什麼?」
很顯然阿扁執政,在我們家而言不是一個很好的選舉結果。
去蔣化的那幾年,家裡的人說能有多討厭陳水扁就有多討厭陳水扁,看民視新聞時我媽會叫我轉台,我阿姨會拿水果皮砸電視裡的陳水扁。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家裡的人要這麼生氣,那年我才剛要唸小學,我只知道:「他不認同公公喜歡的國旗、他說中華民國是台灣、他把大中至正拆掉、他討厭我們家所覺得重要的東西,或許,他也討厭我們。」
然而,當時的我只是個小孩,不懂我的國家是中華民國還是台灣的小孩,我只會覺得很受傷、特別是在被長輩說:「你不會講台語?你是外省人家的小孩吼!」的時候。
很多時候,我好像只是想好好的愛我的國家而已,可是好像一不小心我就會做錯事情、被一些人給討厭!
複雜的國族認同問題,曾經在某些時刻困擾著我,在唸國中,在面對升學考試壓力的同時,那些許許多多看似無解或者不可去解的迷思也陪伴著我一同長大。
我絕口不提中華民國與台灣等等的問題,絕口不提我內心的想法,因為我知道,只要一提就會吵架,我的家人就是這樣他們的朋友吵架的。
我不喜歡吵架,所以我不提。
而我唯一一點小小抵抗,就是在升旗典禮時唱國歌,認真的唱國歌。
這彷彿是我唯一可以選擇愛這個國家的方式,我還可以像公公一樣愛這個國家的方式。
這是我的成長故事,我與公公與國旗與我的國家的故事,很多時候我只比其他人再愛這個國家一些些而已,但我從沒想過『再愛這個國家一點點』的心,會使得我走向與我的家族的政治理念完全不一樣的道路上。
在綠島的幾天,我的心情撕裂不已,但盡可能打開眼睛跟耳朵,去聽、去看。
天氣很熱,有點像是在拷問,我有罪惡感,說不上來的罪惡感。
我以前叫蔣公、蔣總統的人,為什麼做出這麼可怕的事情?我會不會也是幫兇之一?如果是,這些人會不會討厭我?
我陷入了非常複雜的心理狀態,我還來不及用理性釐清,它就在心理紮根,我逃也逃不掉,真的就像是暗影一樣。
我這時才明白,這對歷史的暗影也影響著我,而我已經逃避許久。
不只一次,有人跟我講蔣中正有多不好、多不對,但我始終沒有吭聲,既不反抗,也不認同,這很顯然也是一種逃避。
我根本不敢去思考這件事情,因為思考了,我覺得我會被公公討厭、會離我的家族越來越遠,我永遠記得公公帶有哭腔的打我,跟我說要尊重國旗時的表情。
然而,我來這裡,去318、去反旺中、去華光社區、去反大埔案,這些事情公公看了會開心嗎?
非常複雜的心情,我只能把自己的內心緊閉,深怕一點點情緒跑出來,被任何人看出來。
我不敢去跟長輩們有太多的接觸,因為我心虛,自己是外省人的女兒,曾經尊敬他們的仇人。
我不敢去想我的公公,因為他愛國旗,他愛蔣公,他愛中華民國,也愛我們。
我不敢去跟我的夥伴們講我的心情,我怕我會哭,一哭就哭得沒完,而且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講這些事情。
我不敢面對自己,小時候那個喜歡蔣公唱國歌的我,以及現在此時此刻的我衝突著,所有成長至今的疑問一股腦的跑出來,拷問著我。
而身為社工系學生的專業告訴我:「快、進行情感抽離。」
我必須暫時做個膽小鬼。
因為這很顯然不是現在我所能承受傷痛,歷史的重量太重了。
但是,我知道這不會是永遠,我不會永遠都是膽小鬼。
因為,我知道,確實的在聽、在看,並且知道有人比我有更多的承擔以及更多勇敢。
長輩們,民主的前輩們,我看到的是他們在火燒島上的許許多多日子,他們所吃的苦,他們所經歷的痛,還有許許多多的悲歡以及離合,
天氣很熱,我就在太陽光下,就這樣我靜靜的聽、慢慢的看。
長輩們,他們不控訴、或許悲傷、或許生氣,但總是靜靜的說。
在這之前,我曾去過老人院照顧長輩,我知道怎麼去跟他們相處,不外乎就是接近他們,了解他們悲傷,儘可能的陪伴,這是我的學習。
但是這一群長輩們很顯然不是可以使用『淺』的社工專業去接近的對象。
我根本沒辦法去安慰他們,應該說我沒有資格,因為上了大學的我,我也是追求小確幸生活的人,也覺得過名利金錢比這些深刻的歷史還要重要許多、我曾經是這樣的人,怎麼有辦法去感同身受他們的痛,我甚至逃避了去感受……
我很慚愧,但是,面對這樣的我,這些長輩給予我的卻是更多的愛。
他們讓我看到了許許多多的可能性,有長輩說:「我知道有人信仰台獨,我相信的是共產黨,我是希望中國統一的,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理念,但在這之前,我們是一家人,是難兄難弟。」這位長輩治癒了我的心。
那天晚上,分別信仰台獨、中國統一的長輩,在同間教室裡侃侃而談,他們不彼此爭吵、反而彼此的愛戴對方,尊重對方的理念與想法。
對我而言,這就是民主。
也許他們的出生背景以及過去,促成了彼此之間的不同,但是在這之前,他們知道獨裁者的治理方式不好,他們從互信互助的角度出發,去尊重了接納了彼此的不同。
他們經歷白色恐怖,在這樣不自由沒有關懷的待遇中生活,比更加比我們現在很多年輕人更懂得怎麼實踐民主。
因為他們,我覺得我自己更加的完整。
那個喜歡唱國歌的我,以及那個去抗爭去參加白色恐怖人權人的我,並沒有什麼衝突,我是個愛著土地、愛著公公、愛著家族的女兒。
更重要的事情是,我知道了,我並沒有做錯事。
我正在用我的累積,循著家族的教育以及足跡,找尋著台灣許許多多的可能性。
我更期許我自己能夠在未來能夠擁有更加勇敢堅定的態度,去發聲、去表達自己的想法。
因為在一個自由且民主的國家,本來就該這樣,用溫柔堅定尊重的語氣訴說理念。
這段歷史痛、非常地痛!
而我們感覺的只是這些長輩們的痛苦中的千分之ㄧ而已,我們能做的事情除了知道他的痛之外,更重要的是記取教訓,共同替台灣決定未來的道路。這才是歷史的意義,歷史是知曉過去到達未來的道路,並非是父母口中製造仇恨的道具。
我做為外省第三代,我父母親的女兒、我公公的孫女以及台灣人,我擁有最豐沛的歷史條件去理解每個人的痛。
我的父母,他們是外省二代,他們不曾見過長江水、也沒有鄉愁,然而,他們是失根的一代。
他們知道他們的祖先在對岸,然而卻從來不曾到過那裡,這是他們最悲傷最自卑的傷痛,蔣公以及國旗,是他們唯一能夠理解並認同國家的方式,也是他們愛國的方式。他們在戒嚴時代長大,被父母教訓要愛國、經濟起飛時期,他們跟著台灣一起打拼,經國總統去世時,他們哀悼不已,這就是他們。而在陳水扁政府時,他們的國族認同受到了挑戰,所以他們害怕台灣人,他們不會講台語、不跟土地親、是後來才到的人,台灣人不認同他們,這是他們討厭台獨、不喜歡民進黨的原因。
我的公公,他的母親在他年幼時去世了,他被父親以及爺爺養大,後來他的父親以及其他家人幾乎全部死在日本人的刀下,所以他成為了軍人保家衛國,後來國民黨在國共內戰戰敗,他輾轉的來到台灣,帶著我的姥姥以及大阿姨一起,在台灣安身立命,他保護了他的家人,因為公公,所以我才出生來到這個世上。
公公為中華民國打了一輩子的仗,一生不相信鬼怪之說,他說,他只相信中華民國的青天白日滿地紅的國旗,打仗打得頭破血流時,他會抬頭仰望這面國旗,他覺得只要他看到這面國旗、他就還能衝出活路、就能打勝仗,他就是這樣為了這面國旗的價值征戰了一輩子!我永遠記得他在書房裡掛的國旗,縱然是到了現在,永永遠遠忘不了。
而我,我是個台灣人,也是爸媽的女兒、及公公的孫女,我知曉了家族的故事、明白了國民黨在台統治的原罪及外省人撕裂又尷尬的國族認同,並且了解了民主難能可貴的價值,我聽雙澤的少年中國,也聽美麗島,我知道篳路藍縷以啟山林、我也知道哀歌是給不回家的人,這些長輩們仇恨與愛好像離我很遠,卻又好像就在我身旁,或許、我們從來沒有走出過這些悲傷黑暗的歷史迷宮之中,但是從來也沒有放棄過那些舊有時代中,美好的價值。
我愛我的公公,也敬愛綠島的長輩。
他們都是普通的人,希望有家庭有兒女、安心順遂的過完一輩子,卻無奈被歷史洪流拉著走,
卻用更多的承擔的方式,用他們的生命故事告訴國家該走往何處、告訴我們和平的難能與愛的可貴,他們、讓我們知道怎麼走下去。
如果有人跟我說,談論政治是不對的、白色恐怖是一群人炒作出來的,我會問他:
「你怎麼確定你說的是對的?」
這是我想對每個,認為這段歷史是政治、是錯誤的、是應該不被提起的、是會引起紛爭的人想說的話。
你怎麼會認為白色恐怖的受害者是這個樣子的?
身體力行去看、去聽吧,開放、寬容、溫柔的心才是一條讓我們發現更多的道路,我們都需要了解過去,知曉現在應該做為怎麼樣的人,才能決定未來。
而我,在這歷史之後,我是個台灣人,想為土地、為台灣社會盡一份力的台灣人。
這是我在綠島人權營學到的,最重要的事情,真的很謝謝綠島人權營所有的人、事、物。
我擁有了最最難忘的民主之旅。
(照片提供: 謝寶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