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歲末盛夏,乘著太魯閣和普悠瑪,像個搖搖晃晃的移動搖籃,踏上台東和一群可愛的人們相遇。
熱到令人蒸發的台東豔陽,我們搭上颱風前夕僅剩的三艘輪船,走上甲板,看著港口和綠點連成的台灣,從一段綠變成了長長的一條海岸線,湛藍透著點綠色的海洋被輪船引擎划出高高的浪花與白色的痕跡,海風曬著陽光映在每個人的臉上,幸福的,可從前乘著漁船前往火燒島的人們,又帶著怎樣的心情看著台灣一點一點遠離、變小呢。
兩年前令我泣不成聲的一堂歷史課開啟我靠近台灣近代史的大門,從未想過有天可以親近真相,面對面與這些善良而充滿活力的長輩們談話,傷口不斷被撕裂,然後又在他們溫暖的言語和擁抱中癒合結痂。
抵達火燒島,用「超級大國民」開啟序幕,板機扣下那一刻,我的心跟著跌宕谷底,心很難受,自首後來因為體力不支默默闔上眼皮……,直到晚餐時間與小組長輩第一次正式會面,我們的隨隊長輩是陳深景,景哥。
第一次見到景哥是緊張的,或許該說是謹慎,害怕無意間問出的言語不小心刺傷過去的傷疤,讓他再度憶起那段日子裡的苦痛。小隊員與講師圍著圈席地而坐,景哥慢慢說著當年因為在美國接觸台灣獨立聯盟而被判無期徒刑,後來減刑成十四年的過去,剛入獄12天時父親因車禍過世,然而因政府有意欺瞞而無法奔喪,荒謬至極而令人痛心。他說自己是當時在獄中唯一會音樂的人,用詞曲寫出當時在火燒島的心情,用來思念家庭,思念台灣。他問著《望春風》第一句「獨夜無人守燈下」的「守」要怎麼唸,我們唸著「ㄒㄧㄨ」他說:「ㄐㄧㄨ」才有殷盼的意義,不知道在多少個夜裡,「ㄐㄧㄨ」成為多少人的心聲與淚。
營隊的各個講師帶著不同主題來到我們眼前,用他們的角度切入白色恐怖時期的台灣。彭仁郁老師談政治暴力心理創傷的療癒可能,我們的隨隊吳俊瑩老師與林邑軒老師用不同角度談戰後台灣史,楊翠老師談白色恐怖中的女性,同時也因為身為政治受難者楊逵孫女,帶入了政治受難者家屬的影響與心境,張俐璇老師談白色恐怖與台灣文學,陳瑤華老師用哲學切入「轉型正義」,整場進行著思辨與激盪的討論。或許因為我自己對台灣史或哲學仍在探索,一開始課程的深度與體力有些吃不消,但整個過程仍令人意猶未盡,講師與聽者沒有距離,我們共同離過去近了一點。
前往十三中隊的路上,經過新生訓導處、新生之家、革命之門,看著外牆紅色的大字刺眼的印在上頭,仍很難想像這樣荒謬的時期離我們那樣靠近,而我們若再不去記住它,真相與就要順著時間的洪流被慢慢淡忘。十三中隊是在綠島受刑時因意外去世或伏法的同仁們安息的山頭,背山面海,一個綠島最清閒安寧的角落,這群人們之中外省人竟是佔較大比例的,此時此刻還有家人不知他們的下落,不知道他們曾被迫來到火燒島,就在這裡畫下生命的句點,我們唱著安息歌,願時代留下的痕跡不因光陰流逝而被淡忘。
《安息歌》
安息吧
死難的同志
別再為祖國擔憂
你流的血 照亮著路
我們會繼續向前走
你是民族的光榮 你為愛國而犧牲
冬天有淒涼的風
卻是春天的搖籃
安息吧 死難的同志
別再為祖國擔憂
你流的血 照亮著路
我們會繼續向前走
別再為祖國擔憂
你流的血 照亮著路
我們會繼續向前走
你是民族的光榮 你為愛國而犧牲
冬天有淒涼的風
卻是春天的搖籃
安息吧 死難的同志
別再為祖國擔憂
你流的血 照亮著路
我們會繼續向前走
往前越過沙灘,進入燕子洞,他們說因為這裡只有一個狹小的出入口,如果當初所有受刑人都被聚集到這裡,官兵只要把出口堵住,機關槍掃射就能迅速湮滅痕跡,我聽得心頭直發寒,那要多麼殘酷? 燕子洞裏頭有個平台,是新生(綠島受刑人)們合力鋪搭而成的,他們就在這裡排演著枯燥乏味,甚麼都不能說的劇本,用各種方式反諷當時的國民政府。
第二日的晚上,我們躺在放封場,聽蔡焜霖長輩蔡同學的純愛故事,三歲幼兒園的一面之緣,一直到國小國中高中,默默看著想著的愛戀,來不及告白就因為參加讀書會被當成政治犯來到火燒島,一待就是十年,回到台灣之後因為高中導師(女孩的父親)牽線,還來不及與十年後的社會接軌,憑著心中一股勇氣就這樣搭上巴士來到台北尋找記憶中的女孩,遇到緣分,走著走著就到永遠,想起一首詩:
「從前那個年代
車馬太遠
鴻雁太久
書信太長
一輩子,只夠愛一個人。
—溫如生」
在綠島滿片星空與銀河交織的夜晚,聽著充滿著粉紅色泡泡的愛情故事,幸福地度過自己十七歲的第一日。
第三日早晨,我們到了綠洲山莊與八卦樓,看著三四坪米大的空間,多少人十幾年的光陰蹉跎於此。環繞著八卦樓,看著從前新生(政治犯的稱呼)的生活,我們約二十幾個人在第七區的牢房裡,體感溫度大約38-40攝氏的環境下寫「家書」。
我把自己所處的時代前移了幾十年,想像自己是一個對於未來充滿抱負的改革者,然而因為外力壓迫於此無法實現理想,二十分鐘後就要踏入刑場,內心非常糾結,更多是滿腔改革的熱血與憤怒無處釋放,甚至連我筆下這封家書能不能好好傳到家人手中都是未知數,而我即將要與這個世界永別,看不見自己的家人與熱愛的土地,看不見未來。
生理上的難受已經難以言喻,我自認是個很耐熱的人,斗大的汗珠直直滴上信紙,還要抑制著模糊的雙眼把想說的話好好寫上,過程結束後我久久不能抽離,一直處在一個沉重的狀態裡,時代下的悲劇真的不能被忽視,更不能被忘記。
我們走到活動中心,從前官兵們講訓吃飯的地方,如今擺放著各個時期事件的看板與遺書,其中有個板子吸引我的注意,是一張心口染血白襯衫的照片,是一位留美藝術家葉郁如的作品,她聽母親劉心心說外公的故事: 劉明在坐牢時常要家人送來乾淨的白襯衫,每當有政治犯要被槍決前,劉明都會叫他們換上乾淨的白襯衫,嘴上總是說著:
「台灣人清清白白的血,就是要留在清白的襯衫上。」
寫完家書看見這句話,不自覺紅了眼眶。
離午餐前還有一段時間,陳欽生長輩(生哥)和我們分享他從馬來西亞來台求學,後來高雄美國通訊處發生爆炸案,為了跟上課業努力翻譯學習的他因為語言適應成為通訊處的常客,個性憨厚老實的他卻因此被當成嫌疑犯,騙拐、刑求、被迫寫下自白書、判刑、來到火燒島,母親千里迢迢從馬來西亞來到綠島,短短會面的十五分鐘裡,眼神裡透漏著千百萬愁緒,卻久久說不出一句話,離別前最後吐出的一句話是:「我會活著出去。」
心真的好難受。
他出了本書《謊言世界:我的真相》,聽他說著,我一邊看著書,每一位長輩都是這麼如此溫柔而堅強阿…
第三日傍晚,我們前往人權紀念碑,看著牆上八千兩百名受難者,一個個槍決名單,石牆上頭刻著一個個白色的名字,而我們不知道的或許更多…
手上拿著百合花,我們唱著美麗島、千の風にNATTE(打不出來)、伊是咱的寶貝,希望用一朵朵百合撫平歷史的傷痕,用我們的淚去記得。
「一蕊花生落地 爸爸媽媽疼最多
風若吹要蓋被 不倘乎伊墜落黑暗地
未開的花需要你我的關心 乎伊一片生長的土地
手連手 心連心 咱站作伙 伊是咱的寶貝」
紀念儀式後,小組、講師、隊輔與景哥圍繞著圈坐著,我們談著這幾天下來的心得,離真相更近一點,離歷史更近一點,去理解那些從前一次又一次把傷疤掰開的疼痛,又從他們溫暖的話語與擁抱中結痂,那天大家都是景哥的孫子孫女,陪著他走回民宿,每個人都滿載而歸,不論是肚子或心靈XD 真的是很好很好的一晚。
徹夜練習與長談,我們決定朗誦吳晟的詩《經常有人向我宣揚》,透過詩歌與社會時事的結合呈現:
透過文字、講述或電子媒體
甚至建造一座一座紀念碑
肅穆地誦讀祈禱文、演唱紀念曲
這是何等崇高的節操
我本該沒有任何質疑
然而惡行何嘗收斂
只是變換不同面貌出現
何嘗真正還給歷史公道
紀念碑的陰影下
繼續庇蔭了誰
掩蓋了多少血淚的真相
那不斷編導人世災難的強權
也有權力宣揚寬恕嗎
那從不挺身對抗不義
從不挺身阻擋不幸
反而和沾滿血腥的雙手緊緊相握
也有權力宣揚寬恕嗎
或者,其實是受盡愚弄
還自認奉行寬恕
輕易縱容禍源坐大
根本是怯懦
只要誦念幾句寬恕
便冠冕堂皇地逃避是非曲直
彷彿一切都不曾發生
要求淤積暗傷寬恕棍棒
要求無辜魂魄寬恕刀槍
要求斷肢殘骸寬恕砲彈
要求荒煙遍野寬恕烽火
要求家破人亡寬恕陷害
要求魚蝦的滅絕寬恕污水
要求森林的屠殺寬恕電鋸
要求土石的坍塌寬恕濫墾濫挖
要求廢墟島嶼
寬恕粗暴的摧殘和糟蹋
經常有人向我宣揚寬恕
並宣揚理性消彌傷痛
懷抱感恩揮別悲情
這是何等崇高的節操
我本不該有任何質疑
然而每一道歷史挫傷
都結成永不消褪的傷疤
經常隱隱作痛、滲出血漬
經常發出哀慟的飲泣
誰又有資格接受寬恕
~~吳晟 作於1996」
我們說:「真正的寬恕不是遺忘,而是深刻的記得。」
很喜歡某小組呈現以校園頒獎的方式對長輩表示支持,還有某小組演出傅如芝的故事,陳瑤華老師說:「謝謝你們讓傅如芝又活了一次。」眼眶又紅了起來。
景哥在我們的呈現結束後上台致詞,他哽咽地說著很高興看見年輕世代願意靠近去了解那段時間的過往,百般情緒就用這句話回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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